十二、容安
“……钗阁十二坊大致便坐落于临江城东,在那片静谧绝美的银叶湖畔。每逢日曜,阁中诸坊便会在那座阅香阁上宴请宾客,只要衣着整洁、谈吐不俗,皆可列席其间。钗阁之中多是才艺卓绝的女子,无论是达官贵人、文人雅士,还是各大门派的少年才俊,都颇以能一睹芳泽为念。而坊中女子也温婉多情,崇尚名士风雅,对江右士子多有照拂。不少曾经落魄、怀才不遇的少年子弟都受过阁中资助,在成名之后皆有感念,回馈于钗阁,因此钗阁如今才得如此根深叶茂,闻名天下。”
白石铺成的宽敞平坦街道上,行人纷纷攘攘。有书生模样的青年在向身旁朋友诉说着临江城中风月事,面露倾心仰慕。
唐丹芷低声碎碎念到:“今天才是水曜,离日曜尚有四天呢。”
毕月理了理唐丹芷被风吹乱的发梢,打趣道:“才刚到地儿就这么着急着向往别家宗门里跑,就不怕被当做小乞丐赶出来么。”
“哼。”
女孩不满地摆开毕月的手,对他吐了吐舌头。
她们由西门入城,一路穿过大街小巷往城东走,临江城中庭院楼阁星罗棋布、鳞次栉比,车马人群川流不息。大道一侧有着可至湖畔的木轨车,不过唐丹芷想要一路看看城中风景,便随着穿城江水,一路步行过去。
江滨小道上杨柳依依,路旁有着小贩支摊,多卖着些糖果、风筝、纸伞之类的小玩意儿。
几枝柳条随风划过,毕月折下一截,轻然自语道:“昔年种柳,依依江南。”
这是前朝有名的词赋,以柳怀古,传唱悠久,唐丹芷也十分熟稔。
唐丹芷笑意盈盈地问道:“毕月不是说不太喜欢南陵娇柔的风气么,怎么也想着念起这首古赋了?”
毕月把柳枝插进女孩发髻,说:“倒不是我有什么伤春悲秋。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阿玖的家乡应该也在江右吧。”
“嗯。我小时候跟着外公外婆一家住,在西南边的吴江城边,靠着杨州和莱州。而且好几年前我就去星寰宗跟着先生念书了,所以除了家乡和谷城,也没到过什么别的地方。”
“原来如此,阿玖你这个挺好听的小名也是他们给起的吧。”
“是啊,”唐丹芷露齿而笑,“我的外公姓苏,很儒雅慈祥,是个非常受爱戴的乡绅。他尤其喜欢家中的女孩子,所以我们的称呼都是他给起的,我的小名取自玉石琼玖,而我的母亲和小姨则名为璎瑶和琼琚。”
毕月微微点头。
远远地,可以看见一座朱漆长桥,桥头有着数座亭台水榭,来往的都是些鲜衣撑伞的年轻男女。
这里的街坊近了银叶湖畔,多半都是钗阁门下的产业,所以十分繁华热闹。
钗阁十二坊分指琴、棋、书、画、剑、舞、仪、绣、茶、酒、花、药,各精于一门技艺,钗阁弟子也有内外门之分,外门子弟称花簪,内门女子称银钗。阁中弟子往往会同时在多个坊中学艺,待有所造诣之后,花簪便会从钗阁出师,而银钗则会留于一间,协助坊主打理各种事务。
钗阁虽大,可内门弟子并不算多,在此间经营的多是外门花簪,不过因为亲近师门,也往往可以阁中银钗自居。
在柳岸巷末,有着一栋不大不小的古朴典雅阁楼,门口石阶被打扫得干干净净,道路旁种着几株小树,透过云纹窗柩,可以看到一位气质恬谧的青衣女孩正在梁下系着风铃。
空气里飘着淡淡茶香,唐丹芷闻了闻,惊讶道:“百谷毛峰的新茶!明明我们离开谷城也不过一月,这些春茶倒是比我们更先到这座城里呢。”
似是听见唐丹芷的声音,阁里的青衣女孩向唐丹芷看了一眼,露出了一个婉如清扬的微笑。
静说:“这里的环境挺安静优美的,想必主人家很有心思,不如过去看看?”
唐丹芷欣然点点头。
三层小阁正门上挂着精致的牌匾,上面书写着娟秀清丽的“容安斋”三字。
唐丹芷见了后,神色有些恍然。
她低声喃喃:“容安……”
阁中的青衣女孩一路小跑到了门前,轻声问:“几位是要进来么?”
唐丹芷回过神来,轻轻点点头。
青衣女孩笑颜如花,用脆脆的声音说道:“我姓织名图南,此间主人是我的姑姑阿澈。这里地方偏僻,所以平日里斋阁冷清,难得来人。阿澈早起算过一卦,说今日宜开门迎客,我还不信,没想到还真等到了三位客人。屋子里有些茶点,你们自己用吧。”
名为图南的女孩浑身洋溢着青涩的活力,让唐丹芷也很有好感,于是道:“打扰了。”
织图南带着三人走过石阶进了房间,窗前风铃摇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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织澈扬指尖拈起一粒围棋白子,轻轻点在棋盘之上。看起来纷乱的棋局已近收官,白棋攻守皆行云流水,将黑棋逼到了绝境之中,已是无力回天。她的手边茶盏还冒着丝丝热气,而小桌对面,却是空无一人。
好似一人与自己的手谈。
轻快的脚步声绕过屏风,织澈扬缓缓抬起眼帘,用一双灵动如秋水般的眸子盯着自己侄女,似笑非笑:“我要训诫多少次,你这傻丫头才知道进屋要敲门的道理?”
“阿澈,斋里来客人啦!”
“我知道,”织澈扬站起来,一个爆栗敲在了女孩额头上,没好气道,“你在门口的动静那么大,我又不是聋子,怎么可能没听见。”
“唔……”织图南撅起嘴捂住头,“我知道了啦,阿澈你还是这么不讲道理。”
织澈扬走出自己房间,沿着小楼阶梯走到了前厅。她看见三个衣着干净的少年人跪坐在竹席之上,身旁茶几上摆着茶盘小炉,里面沸腾着滚烫新茶。
其中一个紫衣女孩动作娴熟地提起茶炉,翻开茶碗,试着炉中温度。
片刻之后,茶水入盏,她指尖一摆,将五杯盛满碧青茶水的茶碗规则地放在了茶盘之上。
犹如画中仕女。
织澈扬眼前一亮,嘴角露出了一丝玩味笑容。
她眯起眼,感到那个小小的身形和某个记忆深处的朦胧影子重合在了一起。
让人怀念。
织图南悄悄说:“阿澈,我们下去吧。”
织澈扬反手又是熟练地把一个爆栗留在了女孩头上,让小图南欲哭无泪。
世间只道自己这位姑姑不世倾城,却少有人知道她真实的一面竟是如此不拘形迹。
但织图南没意识到的是,她自己也和这姑姑没差多少。
楼梯上传来的脚步声让唐丹芷随即望去,织澈扬一袭蓝白吴织襦裙,身段美妙、容颜明媚,犹如出水芙蓉,清艳绝伦。
“午安。”
待脚步落定,织澈扬便向三人做了个礼。
唐丹芷看着女子有些微微发愣,毕月轻咳一身,她才慌慌忙立起上身,行了个典雅古礼。
“还是个孩子。”
织澈扬在心里对自己说。
是啊,不过是十来载而已,即使是那样怀念、那样仿如隔世,也还不够一个小小孩子由出生走到成熟。
织家的两个女子悠然列席,她们端起了茶盏,灼烫的茶水入喉,带着浓郁不散的清香。
只不过是在唐丹芷手中转过一圈而已,这茶的滋味便展现得如此完美。
茶料、温度、水量、顺序、方位,无论是形式还是内里,她都如此留心。
织澈扬嘴角高高扬起。
这般优雅的技艺,不知让茶坊那些娇气的茶博士见了,会有什么感想?
想想都觉得有趣。
“织小姐……?”
“我是织澈扬,本是婉约清扬的意思,不过我不太爱那个娇柔的婉字,便换成了澈字。姑娘喜欢,唤我阿澈便好。”
不知为何,见着这个女子,唐丹芷感觉有些莫名熟悉,就好像好早以前就已经认识了,却一时想不起来。
“啊,阿澈,”唐丹芷有些害羞地念道,“我是唐丹芷,从江左过来,想到临江钗阁游览一番。没想到在江畔上便见到了这间宅子这般漂亮的地方,容安斋、容安斋,这两个字取自‘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吧。”
“嗯,是个好名字吧。”
“是的,”唐丹芷认真点点头,“我很喜欢这个名字。”
“容安斋乃是我与几个好友一同立成的小筑,平日里主要供朋友饮茶、观水、手谈,所以还称得上是安静。钗阁开宴尚有几日,你们几个不如便住在我这?”
听到这个提议,唐丹芷似是有些开心,但还是想要低声客套一下。
静倒是直接便答道:“澈扬姐如此盛情,那便是再好不过了。”
唐丹芷脸色一红不再出声。
织澈扬转头,看了一眼静,眯眼微笑。
静点了点头,便把脸侧向了一旁。
毕月感觉身旁气温仿佛骤降几分,但面色如常,只是悄悄往远处移了移。他抬头,发现织图南望了一眼自己姑姑,都快要缩到角落里去了。
唯有唐丹芷什么都没察觉到,饮尽了自己手中茶水。
真是前途叵测啊。
毕月在心里暗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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躺在柔软的棉被里,女孩安然入眠。
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却又好像没有那么遥远。
那个女人温柔地抓住女孩的手,沿着铺满碎石与衰草的庭院小路走进了明亮的厅堂。
女孩怔怔地看着女人的脸,但是那明明近在咫尺的面孔却像融化在庭院漂浮的淡淡水雾中一样,无法分辨。
春意缱绻,平缓走着的一大一小步伐轻快,她们头上典雅的藤花开放,细密树叶的网挡住了昨夜的雨水,花圃里全是绣球柔媚的紫阳,空气芬芳馥郁,美好得那么遥远。
那时,她说:“这间小屋叫‘容安轩’,从我自己小时候起,就是我最珍惜最深爱的屋子,以后我们就住在这里啦。”
女人坐在桌前,将女孩放在自己膝头,抓起她的手握住了细细的毛笔杆。
“小玖儿,你要快快长大啊,一直都要开开心心、漂漂亮亮的,”女人拉着女孩的小手在宣纸上留下笔笔青墨,一边在她耳边轻声低喃:“只要玖儿能一直开开心心、漂漂亮亮,便可以寻找到那些你爱的事物,还有那些爱你的存在。有了她们,就能陪伴着你,永远不会孤独地走下去。”
那时小小的女孩不懂,但她从女人的眼里看见了温柔、爱情,还有那……仿佛能将世界都融化在其中的悲伤。
女孩把头靠在女人的怀中,像是要温暖她冰凉的身子。
桌上白纸墨迹未干。
“雾重烟轻,不见来时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