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满堂势
五月初旬,花开繁盛,阳光正好。
毕月换上青黑疾纹,悬剑挂坠,俊雅却又不失利落,好似哪家贵胄公子,仪表不凡。静亦是一身素纱,遮住了自己模样。
尚是清晨,长街之中已是车水马龙,不时有着骏马香车从湖边驶过,行人都自然地行于道路两旁,似乎对这样的情景早已司空见惯。
织澈扬一早就去了钗阁,不过织图南仍是一直待在容安斋里。等到天色亮起,她从床上把留宿的苏培风拽了下来,收拾一番后,便准备带着唐丹芷三人一同前往银叶湖畔。
五人出门时,已有一辆装饰漂亮的小马车早已就在了小楼前,一身庄重灰色深衣的车夫看见走在抬头的两人,笑着招呼道:“织姑娘、苏姑娘,晨安。”
“晨安。”
织图南微笑行礼,倒是苏培风睡意惺忪,像片树叶一样黏在了唐丹芷身上。
织图南打开车门,邀几人依次上去,最后自己才跃上了车。
马车走出小巷,行人看见皆点头致意,有不少士子看见车上纹饰,亦微微行礼。
织图南笑道:“这是钗阁自家的马车,只有自家弟子和阁中尊客才能乘坐,所以在临江小有名气。有很多倾心阁中姊妹的江湖人都希求能同乘一遭,不过大多都只是镜里观花,难能实现。不过其实这种风流都不过是看客心中虚补,正是因为担心阁中子弟安危,昔日阁主才会为我们布置车马与这些粗通武艺的车夫,免得在外遭险。”
唐丹芷问:“不知图南在钗阁之中精修哪门技艺?”
“啊,原来我还没有说过么?”织图南指尖一挑,“我主要跟着姑姑留在琴坊,琴坊以琴为名,但其间笛、箫、琴、笙,各种乐艺都有教授,我自己比较擅长摆弄琴、笛,其他的也就一般了。琼琚姊是在绣坊,不过小培风不爱针线女红,就跑去了剑坊。”
唐丹芷不由失笑道:“唔,确实很像培风的性子。”
“阅香阁设宴,每次皆依次由阁中一坊布置,每过一季刚好轮完十二坊。今日的话,又是作为阁中翘楚的剑坊主持,有舞那曲‘剑器行’。此舞平时多是由六或十二位剑、舞二坊弟子行演,交替穿插,以显浑厚激扬;不过这次恰是由剑坊首席公孙扶摇独舞,所以才会显得格外热闹吧。”
自苏培风提起公孙扶摇时,唐丹芷就觉得这个名字有些耳熟。如今听到织图南再次说到,她才悠悠想起,江湖上盛传钗阁公孙家这代出了个天资卓绝的弟子,剑舞无双,颇有当年公孙先祖一舞凌云、倾国倾城的风采。
静突然出声道:“浑脱舞,剑器行。可是公孙红线?”
织图南点头道:“是啊,她正是钗阁祖师,姊姊也知道?”
“嗯。”
毕月低声说:“静姊如此擅长剑舞之术,果然也知道弦意剑。”
刀剑峥嵘,弦外有音。钗阁的武学涉及的技艺繁多,好似纷繁芜杂,但究其本质,皆是以独门心法牵弦引为基,操控弦气,以心意编织,得以变化万千。
这种技艺入门难,精通更难,唯有心思坚定、细腻之人才能掌握,是极为艰深的上乘武学。不过大多数江湖中人也无以了解这些秘辛,只知钗阁女子风华绝代,遥不可及。
静精通剑舞,早已登堂入室、融会贯通,即使是对这些异国武技有些许了解也并不奇怪。
静只是无言微笑。
在车夫娴熟的御马之术下,马车如红鱼一般淌过长街,到了那绵延青翠、绮丽恢弘的高墙大院之前。看见小车,在门前迎宾的花簪与护院皆没有上前,微微鞠躬后便让出了道路。
空气里满是香味,艳丽的香味,花的香味,烟火的香味,脂粉的香味,食物的香味。
这是热闹繁华的味道。
行走天下的人们穿着各色的衣服,配着腰刀、长剑、环佩、香囊等等名贵事物,不同的口音里都带着一丝相似的自傲自矜。南陵文脉悠长,所以此间之人,总是崇尚着一种清高的名士风流。
宴会里的侍女大多都是刚刚入门的花簪子弟,她们皆着浅色枝宿,行色匆忙。在宾客聚集之处,不时也能看见身穿吴织的银钗,她们会指引宾客前往自己所在的坊中一览,在宴会之上也会列席其间。
钗阁每周只在这一日之中会对外宾开放,但诸如弟子休憩、练习、玩闹之处外人皆不能进入,与钗阁弟子间过于亲密的接触也不被允许。若有登徒子触犯禁忌,立马就会被护院驱逐。
几人从马车上下来,便由织图南带着走上了回廊。游廊里几位名门俊雅看见了,似是认出了她,慢慢说笑着向这边走了过来。
织图南有些苦恼地叹了口气,对着远方挥了挥手,一个抱琴而立的貌美青衣银钗立刻到了几人身前。
“首席,苏师妹,几位客人,晨安。”
“陶陶姐,晨安。他们是阿澈的朋友,我要带他们到琴坊去,陶陶姐你帮我把这几个家伙打发了吧。”
“小首席你又在推脱自己责任了,要是让扶摇看见,她肯定又要说你一顿。”
“哼哼,”织图南小人得志一般说道,“她今天要在宴上独舞,自己都忙不过来,怎么会有空来管我。”
陶陶掩嘴轻笑,宠溺地说:“好吧,今天我就帮着你,但是下不为例哦。”
“陶陶姐真好。”
说完,她抓起苏培风的手,对着唐丹芷等人匆匆道:“我们走快点,免得被那些烦人的家伙抓到了。”
她说完,一路小跑地就踏着石子路跑向了灌木后面的拱门。
陶陶摇了摇头,说:“这俩孩子老这样,见笑了。”
话毕便行了个礼,回头迎向了几位名门公子。
唐丹芷有些讶异:“图南和培风明明比我还小,好像在钗阁里也十分有名气啊。”
毕月向前迈步,催促道:“阿玖别愣着了,你再呆一会儿,我们是真的连她们影子都多半找不着了。”
走过熟悉的红房矮墙、水榭亭台,两个少女带着三人来到了那座独立水上的竹楼之前,碧瓦飞甍之下清水幽幽,雕梁画栋之上余音袅袅。
织图南快步踏上木阶,“咚咚”的脚步声响彻在长廊里。转过拐角,她不经意间与一个柔软的事物撞了个满怀,幽雅的百合香味扑面而来。织图南倒吸一口凉气,往后轻轻退了两步,面露苦色。
苏培风闻声一瞧,突然发出了一声无力的呻吟,立刻缩到了不远处唐丹芷的身后,这让唐丹芷心中充满了奇怪。
那个极为好看的女子眯起自己细长的双目,露出了无害而靓丽的微笑。她眉清目秀,朱砂点眉,一袭玫红褶边舞衣,像是盛放夏花一般明艳动人。
“图南、培风。”
她轻声叫着两个少女的名字,声音甜美,如沐春风。
织图南傻笑道:“啊,师姐晨安。”
苏培风像只小鼬鼠一般贴在唐丹芷背后,低声默念道:“她看不见我她看不见我她看不见我……”
女子也暂时没去理会苏培风,只是对眼前图南说道:“我本来是过来找图南师妹你的,不过在琴坊里没见着你的身影,没想到出来的时候便碰上了,真是巧啊。”
“是啊,”织图南微笑僵硬,“不知师姐找我何事?”
“今日剑舞,我想请师妹为我奏乐。图南你技艺卓绝,不如随我一起登台,也免得在席上心痒难耐。”
图南当然知道女子暗指何事。半月之前的阅香阁宴会上,江右刀法大派青岩门的掌门公子纵酒过度,对一位琴坊花簪有所轻薄,织图南一时气恼,便擅自出手,以长琴施以弦技“寒日”,将那位公子及其护卫全部重伤,引发了不小的风波。
也因如此,她才一直在容安斋禁足,每日行花簪的清扫奉仕之事,借以自省。
女子平时一直执掌门中弟子的戒律惩处,她让图南在旁奏乐自然便是一种训诫。
织图南哭丧着脸答应:“嗯,我知道了。”
女子的目光越过织图南,停留在了唐丹芷身上,她自言自语道:“便是她吧。”
于是她上前两步,端庄行礼,道:“几位见笑了。我名公孙扶摇,乃琴坊银钗,见过几位客人。”
“嗯。”
虽然有所猜测,但确认眼前这位女子便是宴席主人,还是让唐丹芷有些慌乱,她回应道:“我是唐丹芷,师承江左星寰宗。”
公孙扶摇眉眼含笑,道:“我早已听说过姑娘姓名,但闻名不如一见,姑娘似乎比我所了解的更加卓异。”
唐丹芷小脸一红,支支吾吾道:“没这回事。”
“也请唐姑娘不要太过拘谨,好好享受一下钗阁风景。我尚有不少事情还要准备,就恕我不能与诸位作陪了。”
公孙扶摇又行一礼,眼光似有似无地瞟了苏培风一眼,便莲步轻移,走过了转角。
苏培风浑身一颤,平日里她懒懒散散、我行我素、行踪飘忽,让自己师长同门苦恼不已,却唯有公孙扶摇每每能找到她,并进行教诲训诫。久而久之,公孙扶摇便成了她唯一的克星,让苏培风苦恼不已。
待不见人影,毕月笑道:“这个女子好生厉害。”
唐丹芷也惊叹道:“是呀。”
毕月摇了摇头,他知道女孩只是在惊叹女子的容貌姿态,而完全没有领会到自己的意思。
毕月久经江湖,又有着自己的情报链,所以刚到临江,便对此间各种消息都了解了个七八分。
钗阁实力之雄厚,弟子之优秀,完全不是天下间普通宗门能比拟的。钗阁凭借自身的裙带关系掌控了大半个江右的庙堂与舆论,即使那所谓的大派青岩门,和钗阁一比也有着云泥之别,所以即便织图南重伤其人,也不过受了点形式上的惩戒。
而十二坊中,每坊技艺之精妙,在整个龙庭都是屈指可数,那么坊间首席便自然都是天资惊人的天之骄女。苏培风虽然不是首席,但她乃是剑坊次席,剑术出群,仅次于公孙扶摇一位。而即使这样,公孙扶摇都能凭借自身威望服众,那份能力和气度,足以令眼界极高的毕月也有些惊叹。
织图南像个泄了气的皮球一样有气无力道:“我们先进屋吧。待会我取琴去阅香阁,你们可以随意在湖边游览,只有培风跟着,没人会阻拦你们的。”
毕月忍住笑意,点头说:“你也辛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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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将晚,灯笼挂出来了,红烛被点亮了。整个楼阁都被红光染亮,那是人世间独有的艳红,红得喜气、红得美丽、红得火热。
灯红酒绿,人声鼎沸。
钗阁有三层,在底层的正中有着华丽的巨大高台,黄绸铺地,红花合围。中空的楼层之上有着无数小小隔间,如同剧院一般,众星拱月地散于高台八方,每一处皆能将亮堂的大厅尽收眼底。
雕栏、朱墙、美人、珍宝,阁中的情形美不胜收,恍若天上人间。
普通的游人士子皆盘腿坐于大堂低矮画桌之前,有小小沟渠供雅士流觞曲水。容貌清秀的花簪们端着银盘行走在小道之中,将酒水菜肴端到了宾客桌上。楼上的隔间里皆有丝帘遮挡,其中坐的多是身份地位尊贵之人,钗阁有着自己的一套绝密消息网络,即使隐秘通晓如烟雨阁或九月会,也无法尽知其间客人身份。
唐丹芷、毕月和静便坐在二楼上正对高台的隔间里,身在绣坊的苏琼琚无需处置今日宴席后事,所以便陪着几人一同观舞,同时讲述着些许钗阁小事。
“钗阁不同坊间衣着相似,往往以衣色区分,诸如绣坊艳红、舞坊脂白、剑坊淡粉、琴坊翠绿。所以一些常来钗阁的宾客,皆能一眼分辨阁中女子,寻见去往自己醉心之处的门路。”
唐丹芷道:“我听说钗阁茶、花、药坊都各有数门独具匠心的技艺,我一直都盼望着能观摩一下。”
苏琼琚有些欲言又止,思索一会儿,才说:“玖儿喜欢这些技艺的话,当然可以有空去坊中玩玩。不过可不能提太多不合适的要求,毕竟那些孩子心气高傲,可能会觉得有些失礼。”
唐丹芷似乎有些沮丧,说:“果然还是有些不太好么。”
毕月露出了一丝玩味的笑容。
唐丹芷的茶道、博物、医药之术乃是晛熏和方羲仪亲自教导出来的,莫说与同辈想比,即使放眼整个龙庭,也是出类拔萃的。她自己没有这种自觉,但若让她随意与这些坊中弟子切磋交流,难免有耀武扬威之嫌。
苏琼琚正是明白如此,才想着法子打消女孩的念头。
远远地,楼下传来了一阵骚动。
带纱抱琴的青衣女子悠然而至,沿着洒满花瓣的小路走到了高台之前,她摆了摆手,阁楼里的喧闹逐渐变得寂静。
苏培风说:“唔,看起来小图南今天有些认真呢。”
那正是织图南。天性跳脱无拘的少女在打扮一番后,却散发出了让人惊艳的柔媚和清雅气质,如同林间仙子,翩然出尘。
她端坐一旁,手指一拨,整栋小楼里都传来了古琴微微弦声。
毫不在意地,慢慢地,她开始拨动琴弦,一声、一声,缥缈得像是风吟。
但她的手越来越快,如同是清风化为了扶摇,似金石交击,又脆如凤鸣。
玄起处风停云滞,唯工尺跳跃于琴盘,思绪滑动于指尖,情感流淌于五玄,天籁回荡于苍天,仙乐袅袅如行云流水,琴声铮铮有铁戈之声。
“来吧。”
织图南默默对自己说。
那个女子慢慢从红色的海洋里走来。
鲜红的纱绸飘满了城市的天空,红艳得像是沾了鲜血,又宛如在燃烧。
那个舞女,踏着鲜血烈火桃花来。
就像是来自天外的神女,空蒙迷幻,和着琴音,翩翩走在红绸涌动的道路上。
她走到了整个高台的中央,却又像在云之端。
然后她一手抬起,一手压下,身姿婀娜,随音而起。
一步,带着春生,一步,带着秋华;一步,带着泉荡,一步,带着雨急。
她回旋飞舞,血纱掀起了满地红花。
这是倾国倾城的舞蹈,是一个绝世女子的遗世独立,如同千百个四季里繁花的轮回。
这其中有新芽的初现,有粉苞的开绽,有红瓣的飘落,有绿叶的满枝,有秋木的潇潇,有弱枝的徒留。
然后女子停了。
尖锐的剑器撕破了那漫天飞舞升腾如漩涡的红纱,犹如斩破了云霞。
满堂势,剑器行!
一朵花最美丽的时候是何时?
不是那半开的青涩之时、也不是那全绽的华美之时、还不是那凋零时的凄婉之时。
而在于淹没于泥土之时。
花瓣被撕裂、花色已褪去、身上染到了泥点,却滋养着下一个花季。
死与生在这一刻重叠,毁灭与重生一同展现,或可被称为“涅槃”。
她笑了。
眉眼如画,笑靥如花。
飞纱猎猎旋转翻飞,飞旋的女子在花枝的林中独自起舞,舞出盛世的莲华。
红光满堂,灼灼之华,仿如仙林桃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