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庭燎
今年未央开城的日子，显得特别晚。
前几载皆是在立夏之前，萧家便已设好筵席，等待着来自整个龙庭天下的富商贵胄；而偏偏到了今年，立夏已然过了好几日，未央城将开的消息，才传遍了整个江湖。
不过这些都无妨于江湖子弟们对此间盛事的好奇憧憬，在街头巷末，到处都能看见他们饶有兴趣地讨论着未央盛景的身影。
五月十一，天气晴朗，黄历上写，宜祭祀、祈福、出行、开市。
两辆小马车由钗阁出发，缓缓地开始驶上了平坦的大路。
未央城的所在虽然离临江并不远，但是那是由萧家白衣所把守的重地，一般人根本无法靠近。唯有在夏季开城之日，未央城周遭那闾阎扑地的繁华郊市会向外人开放，而那些慕名而来的江湖游侠，虽无法进入城池，也能在其间纵情享乐。所以即使时间还早，一路之上已是一片接袂成帷、车水马龙的热闹景象。
钗阁的马车上挂有独特的铃铛，一旦动起，就会发出清脆动听的声音。
唐丹芷悄悄掀起帘子一角，发现位于马车前方的人流自然地让出了道路，还有不少年轻男女向这边投出了艳羡好奇的目光，然后轻轻行了小礼。
钗阁风雅天下一绝，而且在南陵江湖多行侠义善举，所以蜚英腾茂、名闻遐迩。
当她放下丝帘的时候，转头看见了夜菀青笑意盈盈的脸。
钗阁的马车玲珑小巧，车厢的小柜里布置了丝绸、香料、茶酒与书简，显得清静而雅致。
唐丹芷、静与夜菀青三人共乘一驾马车，另外两个少女由公孙扶摇领着上了另一架。一路之上夜菀青一直娓娓向唐丹芷叙述着未央城中浮华的模样，让喜静的女孩心中也隐隐对其有了些兴趣。
聊完了将到的未央城，女子话题一转，问起了唐丹芷宗门里的事情。
“不知晛熏、羲仪还有滴三位先生近来可好？”
“哦，”唐丹芷有些惊讶道，“原来青衣姐也认识先生们。”
“是的，”夜菀青露出有些怀念的神情，“昔日夜儿曾到星寰宗内游居几日，有幸见过三位先生，也对夜儿的心道、茶道指点了一二，实在受益良多。不过星寰宗向来出世，自那一别后，夜儿倒是少有听见先生们的事，所以心上也有些挂念。”
“滴先生前几年出门修行去了，如今还没有回来，晛熏先生和羲仪先生在宗里都一切安好。”
“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安滴也是星寰宗内一位擅长阵法的阴阳博士，和方羲仪与晛熏皆是至交好友，唐丹芷自己那本术法书上最多的批注都是她留下的，字字珠玑、鞭辟入里、见解深邃。
晛熏曾说过唐丹芷和这位女子十分相似，都是冰雪聪颖。但是安滴时常不在宗门里，唐丹芷与她也并未见过几次面，每每见到都觉得其仪态不凡，所以一直只觉得晛熏不过是在拿自己开玩笑而已。
临了未央城那高大的城门，一位白衣守宫卫的英俊卫队长亲自骑着高头大马挺到了车窗前。
两辆小马车停了下来，夜菀青掀起窗帘，露出碎米贝齿说道：“兴颂大人，辛苦了。”
萧家古来便好养士，对门下清客与武夫待遇极好，不过萧氏门人眼界也是极高，能被其尊为座上宾的，无一不是才华横溢之人。而贵为萧家护卫之首的未央守宫卫每任队长都代代继承着相同的称谓，分别是赋风、比雅和兴颂。他们皆是整个龙庭天下间实力顶尖、身份隐晦的高手，受到萧家极大的礼遇，有着一生都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在下这几日确实事务繁忙，但今日有幸瞧见了青衣博士的衣襟，这身上的劳累倒是一瞬间好像都没了。”
夜菀青笑道：“大人也太抬举小女子了。”
“哪有的事，青衣博士这般技艺绝伦，还是天下间有数的明艳佳人，不知是多少江湖儿郎的梦中人呢，”兴颂英气的脸上露出感叹，“清欢伯、郡主以及宫主早就交代过在下了，说万万不能怠慢钗阁的几位客人，在下自是不敢松懈。那不如便由在下引路，送各位先到别馆休憩？”
夜菀青点了点头，道：“多多麻烦了。”
当女子放下窗帘，静突然幽幽地问道：“在这城里，像他这样的人，很多么？”
夜菀青悠然答道：“如他这样的人，应该还有数个。不过可以和他相提并论的，可能就不到个了。”
唐丹芷知道为何静会问出这样的问题，她刚才瞥见了那个男人的眼睛。他凝视着夜菀青，某些阴冷的情绪藏在他的眼睛深处，让女孩自己也感到了些许厌恶。
静嘴角挂上了一丝冰冷的弧度，道：“若是这样的话，那这座城就有些有趣了。”
“静姑娘倒也不用如此担心，”夜菀青还是笑得那样柔和，“玖儿和您都是钗阁重要的客人朋友，那三个孩子也是夜儿宝贵的妹妹。所以即使出了天大的事情也会有夜儿扛着。”
静点点头，道：“谢谢。”
这座繁华未央的城里，藏着血的味道。那是艳红艳红的血，像烈火或者红花一样，灼灼地盛放，以至于让人有些分辨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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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开城的那一天一直持续到夏末，未央城里每日每夜皆是无尽的盛宴。这一桌完了自有下一桌，这一曲歌舞停了，转瞬间新的舞女又会登上楼台。
而现在在未央酒坊顶层布置的，却是这一夜最奢华宏大的那一席。
能列席在这名贵花梨木桌案前的人，其实并不多，满座宾客三十来人，无一不是整个南陵江湖里，最拔尖的那一戳。
而夜菀青带着几个女子坐在这些衣饰不凡的贵胄男女之中，亦然有如出水芙蓉、耀眼夺目。
“青衣博士来啦。”
“夜儿见过清欢伯。”
那穿着典雅、气度不凡的中年人拿起酒杯走向了夜菀青，明明是此间主人，却也向她微微一鞠。夜菀青赶忙伸出手来扶了一下男子手臂。
听见中年人对女子的称呼，满堂的宾客都把目光投了过来，看见那个传闻里有着绝代之姿的女子，或好奇、或羡慕、或惊讶、或贪婪，神色各异。
“哈哈，青衣你也不必这样拘谨。天下谁人不知青衣博士风华绝代，可是潜心修行、深居简出，所以难得一见，今日好不容易有空来此一回，本侯也是觉得大有颜面啊。”
清欢伯梁载道，他是如今梁侯的亲弟弟，独独醉心于风花雪月，一手丹青之术令人叹为观止，是整个龙庭都鼎鼎有名的风流王爷。
“小叔，”跟着梁载道一起过来的是妆若牡丹的萧傲燕，“你盯着青衣姑娘看太仔细了，有失体统。”
梁载道无奈道：“燕儿你也别揭穿我啊。”
满堂宾客皆是一阵欢笑。
传闻之中，如今梁侯也一直对自己这个放浪形骸的弟弟深感头疼，唯独清欢伯那两个楚楚动人、伶俐聪明的侄女，可以把他吃得死死的。如今一看，似是真的如此。
萧傲燕对夜菀青轻轻举杯，然后又对着女子身后的唐丹芷与公孙扶摇微微一敬，然后饮下了杯中酒。
自宴会主人这一番行为后，夜菀青几人一下便成了宴会的焦点，各座宾客有序地向夜菀青敬酒，夜菀青杯杯饮下，但脸色依然温婉可人，没有一丝变化。
青衣博士、青衣博士……
自入城时起，似乎外人都在如此称呼夜菀青。唐丹芷总觉得这称呼很熟悉，却又怎么苦苦思索都想不起来。
公孙扶摇在觥筹交错帮夜菀青挡下了几杯酒，悄声问道：“青衣姐好像和梁伯见过？”
“嗯。在日下之时，有几次夜儿为长公主设茶会，他便在其间。”
国都日下。
唐丹芷听见两人低语，终于回想起来了。
九年前香园盛会便设在日下城郊，无数王侯贵族也身临其间，声势浩大，数十年难遇。其间有一青衣女子以绝顶技艺同时拔得琴、棋、剑、茶四道的头筹，独领风骚。在香园盛会后她在长公主的劝留下又于王都待了两载，教习宫中侍女礼仪茶道，虽无实职，亦被尊称为博士。
唐丹芷小声惊呼道：“原来青衣姐便是那位宫廷茶博士！”
她突然感觉自己的衣角被拉了几下，她回头，看见了图南和培风露出无奈神情的小脸。
“你太大惊小怪了。”
“玖玖的反应好慢啊。”
她们一起说道。
这两个孩子不仅关系极好，还像孪生姊妹一样有着惊人的默契。
唐丹芷有些羞恼，轻轻地哼了一声。
倒是夜菀青回头道：“一些无用的浮名而已，而且玖儿远比我要聪慧多了，以后对这些小事可不用如此上心。”
几人正说着话，一位俊俏的白衣公子哥走了过来。他带着那种带有丝丝邪气的轻浮漂亮的微笑，向几人敬酒道：“在下江右杜文非，见过青衣博士，见过几位姑娘。”
“原来是杜家大公子，幸会。”
夜菀青和杜文非喝下了酒，那公子便继续说道：“不知几位姑娘近日有空否？”
“暂时还无甚安排。”
“那恕在下有个不情之请了。听闻未央城中近日舞乐坊里请了那位名动京畿的花魁献舞，几位正是钗阁之中首屈一指的弟子，可否陪同在下一同去酌酒赏花？”
但这时公孙扶摇微笑着回答了：“杜公子是否有什么误会，钗阁姊妹一心于艺，钻研的皆是璞道真髓。对于花阁之上的靡靡之音，姊妹们自是有所接触，却也不是那么中意，若是杜公子有心品茗手谈，小女子尚愿奉陪一番。”
她明明是眯着眼睛，但还是让人感觉到其中的深深凉意，如坠冰窟。
“是在下唐突了。”
但杜文非也是有所城府之人，轻轻笑过便离开了。
静轻声问道：“这样好么？我见过这样的人，他们虽然面色温和，但心里却最是记仇。小姑娘你这么回应他，怕不是会惹来些许麻烦。”
“钗阁作为一个女子宗门，能在江湖里独占鳌头这么多年，最不怕的，便是麻烦。”
夜菀青无奈道：“你这孩子性子还是太急。别的都还好，一旦牵涉到阁中名誉和姊妹安危，整个人就锋芒毕露，以后阁主和副阁主要把事情都交给你后，可怎么能放得下心。”
“到了那时，我都听青衣姐的便是。”
“这些繁杂事务，我可不感兴趣。你倒是可以向怀瑾多问询一番，她做事有条有理，除了有些太过死板之外，比你我都强多了。”
公孙扶摇应了一声，然后慢慢抬起头来，悄悄看了一眼身后——图南和培风早已吃饱喝足，跑到露台上玩闹去了。
夜菀青见此，也不由叹了口气。
她笑道：“真是些恼心的孩子呀。”
静心里有些讶异。钗阁贵为一派江湖里的顶尖宗门，关于自家的秘密却在她和唐丹芷面前说得清清楚楚，一点掩饰的意思都没有。这说明她们便是如是信任两人。
不，更准确地说应该是，她们如此信任着唐丹芷。即使女孩并非钗阁中人，钗阁也早早将其当成了自己重要的一员。
尽管初入江湖的懵懂女孩此时还依然不懂，但她的身份，远比她想象的要重要太多。
庭燎晣晣，照得人影晃动。在煌煌的灯火下，面带笑容的人们彼此言笑，互相的距离却遥远得像是隔着纸墙。
火光照影，只见笑颜，不见人心。
夜未央，未央的，其实只是欲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