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七里长明
与马咽车阗、熙来攘往的雨花集紧邻着的,便是那灯红酒绿的七里长明街。
月色撩人,宝马香车在长街上川流不息,甚至有时还能看见蒸汽车的踪影。
毕月换上了一身云纹蓝色行衣,带着贵胄子弟特有的雍容气度,在街上独自踱步前行。
毕月其实是一个很难懂的人,他从容随和,却又好像拒人千里之外;初看平淡普通,但一旦深入接触,却会越发觉得他难以捉摸。他不是那种拥有很深城府的人,或者应该说,毕月是那种城府深沉的人最不喜欢的人。因为他不争强好胜,却也不坐以待毙;他从不冲动也没有弱点,所以无法掌控、无法预料。
他明晰、理智、坚定,就像是一块冰蓝宝石,晶莹透彻、却又坚不可摧。
即使在这片勾栏瓦舍遍地的不夜长街上,芳月酒楼也算得上是其间首屈一指的去处。
江右黑道主要由九月会与花衣帮所把持,而这两帮派背后都不乏南陵世家宗门的影子,所以他们行事狠厉却又有所节制与法度,将整个江右江湖规整得井井有条,即使是流人乞丐、风尘女子也能有所依障。所以临江花楼甚多,甚至在普通的酒馆茶园之中也能随处可见清吟歌女的身影。
而芳月酒楼不仅美食诱人,还住着几位极富盛名的美貌花魁,各有脾气。酒楼家大业大,据传在背后还有着某些大势力撑腰,所以行事极有底气,其中女子卖艺卖身分得清清楚楚,待不待客,也全看楼里莺莺燕燕的心情,任你身份再大,也难以在这里为所欲为。
那被称为“牡丹堂”的,是酒楼上一个亮堂明丽的小隔间,这是贵为楼里头牌之一的歌女朱芍待客的地方。
毕月进了酒楼富丽堂皇的大厅,便自顾自地往楼上走去。在旁的小厮看见了,赶忙走到了毕月身旁,把他拦了下来。
“不知客官往何处去?”
“啊,”毕月自然地答道,“我正准备去楼上见朱芍姑娘。”
“看来客官是生客吧,可能有所不知,”小厮有些为难道,“朱芍姑娘是楼里的头牌,平时想见一面都是很难的,而且今日里她早已约好了其他客人,所以可能不太方便见您。”
“哦,原来是这样啊,”毕月倒是没什么惊讶,他平静回道,“那能不能帮我给姑娘转告一声,就说是欢颜故人来访。”
小厮本来以为毕月不过一位自恃有点小钱的纨绔子弟,听闻楼中花魁盛名就随随便便地想来一览芳泽。这样的人他平日里见得不少,所以虽然笑脸相迎,但心里也并不是很把他当一回事。
但听见毕月口中的“欢颜”二字,却让他一瞬间心下凛然。
外人可能不知楼里内情,可他在此间工作多年,却是心知肚明——芳月酒楼背后的靠山便是那统领黑道的九月会,而欢颜阁,则是其下最隐秘的组织。
小厮神色转向肃穆,道:“好的,公子稍等,我这就去告诉姑娘。”
毕月在手心里把玩着一张带有淡淡香味的纸笺,这张纸笺在白日里被压在欢颜给他的那碗梅子汤下,上面书写着两个人名、一个时间、一个地点。
只有手持萧家信物之人才能进入未央城中,而这信物极为难得,萧家只会将之赠给其所认可与结交的宗门或个人。至于其他江湖人士,则是需花费百两黄金才能从萧家手中购得入城享乐的资格。
毕月若是有心为自己寻得一枚信物其实并不难,但他有心进入未央城中为的是为了搜寻调查某些讳莫如深的东西,所以不便以自己真实身份入城。毕月与唐鸢蓝此次所行乃是一道,唐鸢蓝既与那个被称为欢颜的女子定下约定,她也悄然为毕月提供了些许方便。
片刻之后,那小厮又匆匆从楼上下来了。
“朱姑娘已经在候着了,客官慢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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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间是雅致的厢房,隔着一层帘子,后面便是女子的红床。角落里燃着名贵的香料,味道似是月桂。
“你有什么想听的曲儿么?”
隔着一张小桌,丰姿冶丽的清吟女子对着毕月嫣然一笑。
“青楼梦·长安。”
“是一首很伤感的长歌调呢。”
“是的,”毕月说,“因为一些故人旧事,所以很是喜欢。”
女子点头,却没有继续问下去。
像她们这样的人,注定是好奇的;但好奇,也是很危险的事情。所以她心里十分清楚,哪些人守不住自己的秘密;而哪些人的秘密,是不能触碰的。
于是她指尖搭上箜篌,唱起了那首曲儿:
“苍秋白露点雕栏,阁外青山雨。烟霞远,断陌桥。落尘如墨浸远道,留得一笔高城,两笔天涯。
红烛燃霜润枯茶,舟头碧潭风。青灯凉,染河山。青花入水思片语,书得一字雁回,两字长安。”
在绮丽的曲声里,房间之外传来了一阵脚步声,来者似有两人,一人脚步轻浮,一人步伐稳健。
他们在门前等了许久,直到朱芍收弦之时,才缓缓敲响了门。
“久等了,请进。”
门应声而开了,一位绿白衣衫的俊秀青年和一个一身干练的中年人依次走了进来,朱芍起身向两人微微行礼。
“这位少年郎是奴家旧友,久别重逢,难免有些闲话要聊,不想都差点忘了还和董公子有约,实在是失礼。”
“无妨,”董姓青年温和笑道,眉目间带着一种钟鸣鼎食之家特有的从容气度,“朱姑娘风韵卓绝,朋友遍布天下乃是常理,重逢当是好事,反倒是我怕自己打扰了两位的闲谈。”
“公子说笑了。”
毕月也微笑道:“在下姓徐名居竹,家中在江左做些古董买卖。即使远在谷城,在下也早就听闻过董公子的名字,一直十分敬仰,能于此巧遇,实是在下之幸。”
“徐公子也是言重了。”
青年全名董敬蠡,乃是江右十分有名的富贵民商,他不过十六七岁便接手了家里基业,用很厉害的手段将其打理得井井有条、蒸蒸向上,如今不过十年,便已然有了百万富贵,所以在江右声名鹊起。
他自然也收到了萧家送来的入城请帖,不过他平时多在自家处理经营事务,日理万机,在江右的上流圈子里交友不算广泛,所以亦是独自前来。
董敬蠡很自然地坐在小桌旁,而那干练汉子做得稍远。汉子手抚长刀,眼神里透露出丝丝敏锐的味道,应是一位护卫。
“董公子既然来了,可也有什么爱听的小曲儿么?”
董敬蠡摇了摇头,道:“刚刚在门外已然听了姑娘一曲,极是美妙,已让我等大饱耳福。姑娘刚刚唱毕,想必也是有些累了,不如找点其他玩意儿,打发点时间。”
“董公子真是贴心,”朱芍轻笑,掩映生姿,“不过奴家只会点弄弦小技,也不知该玩点什么。”
倒是毕月回应道:“今日难得相逢,而且夜色正好,不如玩玩骰子,划划酒拳?”
董敬蠡点头说:“甚好。”
女子从房间角落里照出了三个精致铜盅和九颗红木骰子,分别放在了三人面前,然后让小厮温了几壶热酒,和琉璃杯一起端了上来。
当一切备好,朱芍说:“奴家乃是此间主人,应是由奴家先来。”
三人摇晃铜盅,各自看过了自己的点数,然后女子想了想说:“奴家便喊,三个二吧。”
董敬蠡似是很熟悉这套游戏,不假思索地便接口道:“四个二。”
“嗯……”毕月露出有些苦恼的神情,道,“那我就要四个五吧。”
“看起来徐郎还是不太会玩这个游戏啊,”朱芍眼光灵动,音色妩媚,她道,“开。”
三人一起打开铜盅,即使算上可以百变的一点,一共也只有三个五点。
毕月苦笑:“那我就先敬各位一杯了。”
随即他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又过一轮,轮到朱芍时,她说:“我猜,下面应有五个六。”
董敬蠡摇摇头,道:“那这次便由我来开朱姑娘吧。”
整个九个骰子里,只有女子那里有着两个六点。
“可惜,还是被你们给骗了啊。”
她娇嗔之后,也仰头喝了一杯酒。
酒过三巡,董敬蠡赢多输少,而毕月和朱芍脸上却都隐隐有些泛红。
这时朱芍眼神迷离,似有一点醉意,笑说:“两位公子,奴家实在是有些喝不得了。不如两位随性继续,奴家来弹一两首曲子?”
董敬蠡似有有了兴致,说:“可以。”
朱芍抚弄琴弦,曲调婉转。三两杯酒下肚,自认酒量不差的董敬蠡却蓦然感到了点点醉意。
不知不觉,他的神情开始有些模糊,渐渐地躺倒在了桌上。
那位护卫执刀守在一旁,觥筹交错间滴酒未沾,本来看见其间一片祥和,已然有些放下戒心,但自己公子突如其来便出了事端,让他心下一寒。
“停。”
护卫刚准备抽刀发难,就看见了毕月变回了清亮的眼睛。波涛涌流般的气势由毕月身上四散开来,压迫着护卫的神经。
这位护卫本是六段龙门境的武者,即使在偌大的江右江湖里也算得上是一位有名有姓的好手。但在毕月轻描淡写的一个字下,他手中长刀就像是被铁钳狠狠夹住了一样,无论怎样用力都纹丝不动。
“唉。”
朱芍叹息一声,一拨丝弦,数道弦意穿透了护卫的身体,让他直接便晕眩了过去。
酒水里藏着欢颜阁特制的迷药,无色无味,只有通过特殊的武艺才能激发药效。护卫虽然没有喝下酒水,但是房间里燃着的淡香里也藏着这种迷药,所以尽管需要多费些工夫,朱芍还是用那弦技把护卫给一起摆平了。
她随后便站起身来,熟练地剥下了董敬蠡的一身华服,把那沉香木的信物也找了出来。
毕月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道:“看起来姑娘也不是第一次做这事了啊。”
朱芍像是这才露出了本性,白了他一眼,自怨自艾道:“江湖险恶,出来混总得有点压箱底的本事吧。而且人家一个弱女子,又没有月影姊姊那般高强的武艺,也就只能靠着这些下三滥的手段才能勉强过过日子了。”
毕月无奈耸肩,说:“这些可怜话你给我说也没用啊,要是等你下次见到碧落,对她哭哭委屈说不定还能得到点安慰。”
想到自家那个阴晴不定、难以捉摸的顶头上司,她只能叹口气道:“那还是算了吧。接好!”
一边说着话,朱芍把衣物裹好,和信物一起抛给了毕月。
他嘻嘻笑道:“谢谢朱芍姑娘啦。”
“你早点走!”朱芍一脸幽怨地说,“本来人家今天晚上随便应付应付就能过去了,因为你来了却变成了一个大麻烦。后面我还要把这俩人抹去记忆送回去,我这可悲的劳碌命啊。”
毕月看着她从自己床头拿出了用上好白瓷碗盛好的酸梅汤,独自满脸幸福地慰劳着自己。
她似是发现毕月还呆在原地,转过头看着他,问:“怎么还不走?”
“哦,有件事我忘了说了,”毕月戏谑道,“你在乌月巷开的那家甜点铺子,挺不错的。下次有空的话,我再带着我家那个小丫头过来玩吧。”
看到女子熟练地调制品尝甜食的模样,毕月转瞬间就明白了,为何化名欢颜的碧落,会出现在乌月巷的那家小店里。
毕月也知道。
这世间最容易忽视而又最重要的事情,便是生活本身。正是因为如此了解而接近着这红尘一切,这个名为“欢颜”的庞大存在才掌控了那么多不能说的秘密。
欢颜、欢颜。
满楼红袖为谁招,千金难求一欢颜。
是个很动人的名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