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其三、堂前燕
旧时乌月堂前燕。
萧傲燕其实一直都不怎么喜欢自己的名字,即使她的名字来自一个如此风流而悠久的典故,每每想起这句古诗,她都觉得自己的存在仿佛一个附庸、一个典雅高贵的标志,而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萧家本家府邸位于江右与莱州交界的梁城,层台累榭、画阁中天。
在萧傲燕十岁之前,她从没有离开过那座宽敞宏伟却又寂寞宁静的围城。
萧家双姝是孪生子,所以她们天生拥有着无比相似的模样、声音、天赋乃至性格,但只是因为先后出生那短短一瞬间的差距,她们却拥有了完全不同的命运。
她的姐姐萧凌霜从出生起就与一个从未相见的男孩结下了婚约,终有一天她会成为萧家新的女主人,成为权倾天下的女爵;而萧傲燕不同,她不用背负这么多沉重的东西,但作为萧家郡主的她也没有获得自由的资格,她是被养在深宫里的人偶,没有任何选择的权力。
无论她做过什么,拥有什么,都不是属于她自己的,因为她的一生,都只不过是萧家的附庸。
而改变着一切的,是那个名为陈子云的男人。
萧傲燕学什么都很快,无论是诗书礼乐的法门还是棋画的小道,都能触类旁通。
但这一切她除了那因为忙碌而时常不在身边的姐姐,再也无人可以交流诉说。
所以她学会了一个人鸣箫、绘画、手谈。
那一日一身素雅书生打扮的陈子云遇见了独自一人在树荫中下棋的萧傲燕,黑白子在棋盘上交错纵横,隐隐带着杀伐之气。
她一脸无趣地推演、落子,然后收官。
他在她准备将棋子收回盒中的时候走到了她身旁,提起白子落在了棋盘角落。原本近乎大局已定的棋局因为这一子的出现而变得诡谲起来,仿佛绝处逢生。
她抬头,第一次看见了他那秀气得甚至有些文弱的脸。
“我陪你来一局吧。”
那是三局惨败。
她自接触棋艺以来从未想象过这纵横十九道之上能有如此多的变化。他的每一手落子都那么完美,就像是画笔入神,逐渐描绘出一方小小天地,以至于让她觉得,可能从她第一次落子的那一刻,他便算尽了一切。
她有些灰心。
但他温柔地笑了,轻轻说:“燕儿虽小,但可真是聪慧啊。”
那一日起,她便成了他的学生,他教她天文、算式、推演、经传以及术法,她曾经所可望不可即的一切,都由他的手,交给了她。
后来,她才知道,这世间棋手万千,皆是聪明绝顶之人,可能胜过他一局的人,还从未有过。
而她是他留下的,最珍贵的那一手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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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的萧家,地位最高的是两位人物。
一位是萧傲燕的父亲梁侯萧云旗,一位是她的二伯清欢伯萧载道。
然而这两人她都不喜欢。
萧傲燕是一个早熟的孩子,在这样一个庞大而富贵的家族里,每一个人都精明得如同狡黠的狐狸一样,若没有一丝心机城府,那么便很难过得很好。
所以很久以前她便发现了,即使在看似坚不可摧的萧家之中,也隐隐分有两派,势大的本家一派依附着她的父亲,不断讨好着这命定不凡的两姊妹;势弱得分家一派聚拢在清欢伯身周,虽然对她们也在表面上堆满笑容,隐隐地却也下着绊子。
但她知道,这是她不该管,也不能管的事情。
当她觉得自己已经足够成熟了的时候,她便托陈子云带自己离开了那个名为“家”的寒冷地方。她在这片天下间走了很远,见过无数的人,无数的风景,那些朴实的一切完全比不了在梁城琼楼中锦衣玉食的生活,可她却从未思念过那个自己所应该属于的地方。
每次她都是缓缓归家,匆匆离去,像是命里注定的天涯浪子。
其实她只是讨厌而已。
讨厌那寒冷的庭院、清静的过道、无波的湖水、枯荣的花木,那所有的一切繁华掩盖着的,其实只是一片荒芜。
但当她越走越远,心里却更加寂冷如冰。
她终于发现,无论她想要逃离那个地方有多远,都是毫无意义的。她的名字、她的容貌、她的身份、她的所有都早早烙上了名为“萧氏”的烙印,她注定是躲不过这一切的,所有人都对她虚与委蛇,而她无论怎样挥霍任性,都只会让这一切变本加厉。
所以什么都求不得。
她无法成为她自己,而只能成为那个人们口中的萧家二郡主萧傲燕。
冷若冰霜、天资绝世、心高气傲的萧傲燕。
那个让她自己感受到疲惫不堪的面具,她没有资格摘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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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很久以前的时候,陈子云便给萧傲燕讲了一个故事,一个阴晦痛苦的故事。
那个故事关于一场大雨,一个欲望,数场谋杀。
但她从未给任何人说过这个故事,甚至包括自己亲爱的姐姐。
陈子云对着平静地听他讲完一切的她问道:“我把这一切都唯独告诉了你,有没有恨我?”
“没有,相反,我很谢谢你,”萧傲燕只是冰冷地笑,“正是因为能够知道这一切,我才能下定决心。”
“你想要的是什么?”
“我想要变得更强大,直到能改变这一切。”
“不怕终有一日自己也会变成故事里那么糟糕的模样?”
“不会的,”她眼神清亮而坚定,“因为我还有你,有萧凌霜,如果有一天我走上了和他一样的道路,即使我不愿意回头,你们也会阻止我吧,这便足够了。我所要做的,只是把本该属于我自己的东西,夺回来,是吗?”
陈子云轻叹。
有些欣喜、有些骄傲,却又好像有些愧疚、有些哀伤。
旧时乌月堂前燕。
不见千古向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