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墨羽乌夜 中
璆鸣。
抚长剑兮玉珥，璆锵鸣兮琳琅。
毕月提剑而立，整个人的气息都和弥散的剑气融为了一体。
众人皆看出了毕月不过九段的境界，可他展现的实力却是如此惊人，强大而内敛，毫无一丝一毫的破绽。
于是云炜出剑了。
他和另外两人不同，他是一心求剑的止境宗师，无论是眼界还是心境，都比他们高过太多。也正是因为如此，在他眼中的毕月才显得更加可怕。
毕月几次出手，展现的全是完全不相关联的上乘武道技艺，武道修炼一途极为忌讳杂而不精，但是这个蓝衣少年将这些技巧完完全全地融会贯通，其背后所隐藏的天赋与毅力，实在是让人震惊。
即使是身经百战的云炜，也是第一次遇见这样的人。
与其说毕月是天才，不如说是一个鬼神——一个精密而理智，强大到令人窒息的怪物。
云炜手中的长剑，是精钢与陨铁所制的名剑，在他的手中光晕流转，挥洒出了那一道炽亮如烈阳的剑光。
“煌炜。”
灼煌煌以炜炜,独崇朝而达暮。
这是他的剑招，也是他的名誓。
毕月在此间虽然与云炜是对手，但他在看见这一剑的时候，还是肃然起敬。世间多少剑士沉浮一世也只能粗通剑术皮毛，能以剑御敌，却根本无法触碰到剑道的精髓。
云炜并非出身名门，全靠着自身的刻苦与体悟，搜罗世间剑术，一点一点领会其中精要，花费无数时光与心血，才最终将一切都凝聚在了这样的剑道中。
所谓真正的武道宗师，便是如此吧。
只此一剑，便可让其在整个南陵近无敌手
但他面对的是天狩毕月。
天狩的敌人不是人类，而是那些注定强大得让人绝望的非人化生，所以天狩的武道与普通武者是完全不同的，他们精通于战斗，所有的技艺都来自鲜血的浸润与死亡的磨砺。在他们的眼里，修为与境界并不是那么重要的事物，一个仅仅六段的天狩便可以独自杀死超甲的妖魔化生，而即使连宗师境界都维持不了的毕月自己，也能凭借着自身的特质与名剑的意志打败步入神境的业鬼。
更何况云炜这一剑，比起当初白庭期生那无情的道剑“太上”，还是差了太多。
璆鸣轻吟，毕月提剑的一刻，就像是凤鸟啼嘤，连绵的气幕伴随着清脆的金石声弥散在他的身周。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这道炽烈的剑光，轻灵地前跃。
好似飞蛾扑火。
煌炜之剑的确灼如烈火，但是毕月，却不是无力的飞蛾。
毕月那毫无旁骛的一剑，重重撼到了煌炜剑华之上，在一个刹那间磅礴的剑气倾泻而出。毕月找到的是那个“点”，是那云炜剑势中最辉煌也最凝实的一道剑气，这是整个剑招的核心，也是最坚硬的地方。
毕月所做的，便是将其打碎。
雷霆万钧！
伴随着毕月出剑，原本缠绕四周的雷池剑气纷飞乱舞，在毕月手中纠缠。在雷鸣般的呼啸声中他打碎了煌炜剑气，反手掀起的剑浪吹开了光剑残片，也如同暴风一般将近处除了他自己与萧凌霜的一切人物席卷其中。
剑气纵横！
毕月依然站得那样笔直，眉目间带着如止水般的宁静。但一丝鲜血，还是从他握剑的手臂上流下，滴到了剑柄之上。
萧凌霜看着他的模样，暗暗咬了咬嘴唇。
究竟是经历过怎样的一切，才会让这个曾经安静的孩子变成如今这样强大的武士？
艰难困苦，玉汝于成。
除了三位宗师，其他所有黑道人士都被如此磅礴的气势所震慑，一时之间手足无措。
而在同一刻，三位宗师也选择了再度进攻。
见识到毕月强大的实力之后，这次他们不再有丝毫留手，直接便释放名誓，倾尽了全力。
杜青山又是从毕月正面接连出拳，他的脚步迅捷却又坚实，仿佛缩地成寸，转瞬之间就来到毕月身旁，每一击都打向毕月身上的要害。
毕月以璆鸣护住身前，但是杜青山的拳势飘忽，如影随形地穿过毕月的防御，伤到毕月身上。
名誓“狼烟”！
在这股强大力量的加持下，他的拳劲无可阻挡，只要与之交锋，就会受到气劲所伤。
而在毕月身后，温弦惊的刀光也再度盛放。
那寒冽的钢刀一闪，温弦惊的身形也如黑云压进，带起的罡风撕裂了身旁的地面，封去了毕月的一切退路。
名誓“断潮”！
这一刀仿佛足以斩断江河。
远处的云炜也捏指为剑，细密的剑气如帘幕一般将毕月罩在其中，只要毕月一有动作，便像是雨丝一般渗透进他的气场。
三面受敌。
毕月眉毛轻颤，轻轻松开了手中璆鸣。
毕月是一个不喜欢说谎的人，所以他说下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个承诺。
而他说，他能打败所有人。
他早已不再是那个在雨夜里彷徨着的无力而弱小的孩子了。
他低声说：“乌夜。”
那是一个早已逝去的孩子的名字，也是一把木剑的名字。
漆黑的剑气四溢，如同是飞散的羽毛，在一个时间近乎停滞的刹那里，毕月的手握住了剑匣中的另一柄剑。
墨羽是毕月的名誓，意思是漆黑的羽毛。
但毕月不是飞鸟，他没有自己的羽翼；他是一个武士，所拥有的唯有刀剑。他的羽毛便是那一柄柄曾在他手中紧握过的兵刃，兵刃也拥有着自己的意志，毕月不断战斗，以自己的名誓唤醒着这些沉睡的意志，却又无法挽回它们杀伐破灭的结局。那些残破的意志化成无尽的碎片嵌入了毕月的身体深处，融入到他的记忆之中、融入到他的血脉里，成了他所背负的命运。
那把名为“乌夜”的木剑也是如此。
他背上那把碎裂的镇狱也是如此。
他与剑同生，正因为背负着如此残酷、冰冷而厚重的一切，所以才能变得如此强大。
毕月终于在咫尺间绽放出了自己精湛的剑技，他就像是穿梭在夜幕里的一梭魅影，每一次出剑都像是一道乌黑的闪电。
温弦惊断潮一刀劈裂了整个露台，但毕月的身影，却像幻影一般消失了。
萧凌霜仓皇间在楼层间不断弹跳，落到了不远处的木楼屋顶上，在她落单之时，伺机而动的杜家护卫与黑衣刀客也立马追了上去。
虽然身临险境，但萧凌霜心中却十分理智而清醒，她知道，这是毕月为自己创造的机会。他独自一人拖住了场间最强的三位高手，那么这些剩下的黑道精锐即使人数再多，武功再过高强，也是她能对付的敌人。
在众目睽睽之中，她收剑入鞘。
这一幕看起来是如此诡异，近百全副武装、凶神恶煞的黑道杀手们将一个娇弱的绝色女子死死围住，却因她好似放弃抵抗的一个动作而忌惮得不敢上前。
因为他们都明白，萧家武艺都来自金戈铁马中锤炼的沙场征伐，即使是如萧凌霜这般娇生贵养的女子，也能在战场之上成为以一敌百的猛将。
她高声吟道：“八百里、五十弦，挑灯看剑醉歌里，不惧春秋白发生。”
她纤细的右手搭在了剑柄上。
寒芒如星。
追影、裂阵、斩旗！
她一人即是一支奔腾的骑军，带着无法阻挡的傲然与凌冽，撕裂开了她身前的一切。
铁骑冲阵！
而就在不远的地方，毕月轻灵的身影腾空，他躲避着追来的云炜与温弦惊二人的招式，如同风暴里翱翔的雨燕，以华丽而绝美的舞姿，抵抗着整个世界。
他笑了，破碎的长剑挥舞，盛放激射的黑色剑影有如尖刺。
由此，攻守易形。
还站在高楼上的杜青山想要躲避这些剑气，但他刚刚才后退半步，一道剑光便已刺透他的肩膀。
他侧过头，看着自己强横的身体上鲜血飞溅，有如红花盛开，眼睛里满是惊惧与不可置信。
倏忽之间，更多流逝而下的剑影化成了烈风，淹没了他。
风暴飞扬！
在轰然的巨响里，那华美楼阁的顶层，全部被夷为了一片残破的废墟。
云炜和温弦惊感觉气息一滞，哑然失声。
“怎么可能！”
毕月默然不语，他只是又一次前冲、挥斩，他这次的目标，是温弦惊。
早从毕月使出雪城家的长崖剑技并用话语挑衅温弦惊的那一刻起，这个悍匪的心境就已经出现了裂痕。他的愤怒与憎恨使得他的武技更加狂暴，却也使得他丧失了清醒的判断力。
这样的敌人看起来再过强大，也只不过是外强中干的莽夫愚者。
而当他感到震惊与害怕的那一瞬，他就已经彻彻底底地输了。
在毕月冲来的那一刻，温弦惊再也没有了战斗的意志。他只想逃，逃得越远越好。
但毕月的剑技是那样快、那样坚定，像是地狱里噬魂的业火，只要沾染一点，就会将一切都燃为灰烬。
光影交错。
在那擦身的一瞬间，温弦惊感觉自己有什么事物永远地逝去了，而他自己什么也做不到，他摔落在地，就像是翻倒在风暴里的一段枯木，只剩下痛苦的腐朽。
那撕裂他身体的痛苦仿佛在很久之后才传达到他的神经里，可他甚至连惨叫都发不出来，就这样昏厥了过去。
他的断壁掉在很远的地方，钢刀落地，在清晰的脆响里溅起了地上烟尘。
毕月的脚步落在了这片街坊之中最高的那栋朱楼屋顶之上，他的视线越过无数灰瓦，那里立着的便是云炜。
毕月说：“只剩下我们了。”
“是的。”
云炜将刚才发生的一切都看在了眼中，可那一切都发生的太快，即使修为高强如他，也做不出丝毫应对。
云炜明白，面对这个少年他毫无胜算，但是他心中战意却越发激昂。
游历天下三十载，他怎么没想到，自己那苦苦追寻、梦寐以求的剑道极致，竟然会出现如此年轻的一位武士身上。
只此一眼，此生无憾。
毕月也明白。
他是如此认真而执着的一个人，即使面对着的是自己的敌人，他也会对他们献上自己最大的敬意。
所以毕月说：“这一剑叫‘天狼’，是我的师弟自己所创造的，最强大的剑招。”
云炜没有说话。
他只是将自己毕生修为都凝聚在了手中名剑之上，他又一次释放出煌炜剑光，这是他最强的一剑，也是他对于毕月的言语最好的回应。
煌炜烈火，灼灼生辉。
于是毕月出剑。
一剑、万剑！
不，那是剑意汇集而成的一道涌流，所有的斩击和剑招都湮没在了金红的海啸里。
就像是在千万颗黑夜里一同闪耀的星辰；就像是天地间被挽留的风和时光；就像是点亮整个荒原的灯光。
金红的涌流撞向了燃烧的烈火，在一片辉煌中炸开。
所有的一切都被吞没了，然后走向湮灭。
那绝世的剑光闪耀在黑夜之空，惊醒了一切，那一夜，未央城内外的所有人都看见了那颗在天边转瞬即逝的光芒，好似流星陨落。
又好似涅槃的神鸟在烈火中翩然起舞。
暗夜里洒落漫天金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