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鹓鶵 上
顾骐骥在庭院里打理着自己珍爱的盆景山水。
如今这个男人早已步入中年,再也无法从他身上寻觅到曾经鲜明的棱角与凌人的傲气。不惑之年才刚刚过半,他眼里就已经有了老人一般的沉沉暮气。
难以想象,这样一位看似再普通不过的人物,便是萧家白袍那名震天下的数位统领之一。
他用剪刀剪下了盆栽的枯枝,碎叶落在盘子里,微微作响。
守宫卫的暗部之首比雅就站在顾骐骥的身旁,今夜他把大部分的暗部精锐都投入到了城内的战场之上,只留下极少部分的亲兵,守候在这间小小的宫殿里。
“宁正则,你相信冥冥之中,有着那所谓的命数么?”
顾骐骥直接唤出了比雅的真名。
于宁正则来说,顾骐骥是一位亦师亦友般的存在。他的母亲乃是萧氏旁支的嫡女,所以他自小时候起,就有资格作为萧氏子弟的伴读而共同修习。
但他毕竟不是真正的萧家后人,他的姓氏注定了他低人一等的身份,即使同窗多年,他也依然只是那群高傲的萧家子弟眼中的外人。
直到宁正则及冠之后加入九月会,才由于自己的才干而受到了顾骐骥的青睐与器重,因而逐渐崭露头角。
他们皆是对萧家忠心耿耿的死士,却又是被萧家自己所轻视的人。
宁正则肃穆回答道:“我觉得,应是有的吧。”
正是因为一切命途皆有定数,所以他才会生来就有着守护萧家的职责,所以他为这个庞大的家族所付出的一切才有所意义。
顾骐骥默然。
他知道他自己和这个年轻人是不一样的。
至少曾经,他不相信命数——他会怀疑、会反抗,也会想要争取。
九月会是南陵最为庞大的黑道势力,而执掌暗部的他就像是阴影里的判官,知晓着无数的秘密,也有着至高的权力。
所以他在一场危险的赌局里押上了自己所有的筹码。
他赌对了,所以他得到了如今这辉煌的一切。
但顾骐骥也渐渐明白了自己所要付出的代价。从他做出选择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走上了一条断头路,无论他如何苦心孤诣、拼命挣扎,他都逃不脱这张命运的网。
顾骐骥时时会梦到那几个影子——那被自己的长刀穿过了胸膛却依然露出平淡微笑的俊秀青年、还有那沉默干净的鲜衣少年手中闪烁着清光的狭刀。
终有一日,他们会回来,取回那些属于他们应得的补偿。
而那,便是顾骐骥所要付出的代价。
宫廷外传来的鸟雀的啼鸣。
那是一种不知名的鸟儿,声音婉转清扬,胜过了夜莺黄雀,宛如天籁。
宁正则露出了有些疑惑的神情。
“这是什么鸟儿?”
“这是极乐鸟的声音,”顾骐骥平淡地回答,但他的眼睛依然没有离开手中的残败的枝叶,“它们的啼鸣会将人的灵魂带往天堂,是死亡降临的宣告。”
宁正则悚然。
有人的脚步声在长廊上若隐若现。
这座小宫殿本应有着无数暗部的刀手严加把手,阴影里藏着无数致命机关,但在这一刻,这一切都像凭空蒸发了一般,一点回响都没有。
他就那样平缓地走了过来。
“十六。”
当那个蓝衣的少年出现在宁正则与顾骐骥的视野之中时,他安静地说出了一个数字。
但只是这样简单的两个字,便让宁正则心中翻起了惊涛骇浪。
十六。
那是今夜所驻留在宫殿中,所有暗部刀手的数目。
在无声无息之间,这十六个拥有极位以上境界的顶尖杀手就这样被一个人轻易地杀死了,甚至简单到仿若一个无趣的玩笑。
宁正则口中发出恐惧的低喃:“唐鸢蓝……”
这个世间可能唯有那个少年杀手拥有着这如同怪物式的可怕的技艺。
他克制、冷静、优雅,在他手上绽放的每一场杀戮都如同艺术般精细入微,不可能留下任何一丝瑕疵。
他是天生完美的杀人机关。
唐鸢蓝眼神反射出冰蓝的光,他问道:“你似乎知道我来了,是你捕捉到我的踪迹了么?”
“不,只是一种直觉而已,”锋利的剪刀口划到了顾骐骥的手上,割出了一丝血痕,他终于抬起了头,“当一个人见证过无数破灭与死亡,总会得到这么一点敏锐的直觉的。今夜本应该是一个焚城之夜,可是这里的风声却实在是太安静了,安静得,好像临终前的空洞与冷寂。”
“原来如此。”
唐鸢蓝点点头。
一切又重归于沉默,在这短短的时间里发生的一切都无头无尾,甚至显得有些荒谬。
但顾骐骥明白,这一切其实早就已经开始了,从十二年前,那个唐家的男人死在他的面前的时候,今日的一切就已经被注定。
犹如谁都无法撼动的命数。
唐鸢蓝不是顾骐骥所经常想起的那两人,即使他们都拥有着一样的姓氏。
但他又好像是他们两人的重叠。
他有着和那个青年一模一样的俊美面容,也握着和那个少年别无二致的璀璨刀光。
他继承了那属于他们的一切,那被称为“唐门”的风华与骄傲。
唐鸢蓝开始发问。
“十七年前,可是你和八位刀手一同潜入凤鸾山,袭击了唐子佩与苏璎瑶夫妇,亲手杀死了唐子佩,逼迫怀有身孕的苏璎瑶自折寿命施放禁术?”
“是。”
“十二年前,可是你带领九月会暗部协同弥天楼生死堂谋杀前代雪城家主,一举清剿唐门在南陵的所有分堂?”
“是。”
“九年前,可是你在弥天楼毁灭之后庇护数位弥天楼堂主与天字杀手加入九月会暗部与白衣客,并安排了对唐门三公子唐幽铭的追捕?”
“是。”
“四年前,可是你暗中为弥天楼残余杀手提供情报,于巫山偷袭唐门夜堂分舵,致使其五十精锐全军覆没?”
“是。”
对于唐鸢蓝所有的问题,顾骐骥都毫不讳言地确认了。他又露出了那高傲而凛然的微笑,甚至显得有些疯狂。
顾骐骥又变回了那个曾经充满城府与野心的模样——他真正的模样。
宁正则也是在现在才知道了这些隐秘而可怕的秘密,他不禁有些颤抖地后退了两步,用不可置信的目光看着这两人。
一个仿佛来自修罗地府中的鬼使的少年,一个他曾无比熟悉如今却又变得陌生的男人。
他第一次开始怀疑起自己的命运。
顾骐骥的腰间露出了那把久经风霜的长刀,他狂傲地说:“你觉得自己能杀死我吗?小子。当我那日亲手穿透你父亲的胸膛的时候,你还不过是一个又软弱又可笑的婴孩,躲在你母亲的怀里,发出刺耳难听的嚎叫。现在就算你找到了我,又能如何?”
如今的他又变回了那个掌控着阴影里无数刀锋的帝王,他是无匹的刀客,也是悍不畏死的强者。
“你记错了,”唐鸢蓝只是静静地回答道,“在那个晚上,我并没有哭。从小时候起,我就是一个不哭的孩子,但你说的也没错,当时的我只能那样无力地待在母亲的身后,看着你们。我看着你们,直到将你们每一个人的面容都深深印入我的身体深处。”
唐鸢蓝说话的声音很轻、很干净,却又是那样毋庸置疑。
“因为我会回来,拿走你们所拥有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