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遗珠 下
“出自玄鲸海市的珍珠,价格相当十倍于其的黄金,即使在龙庭的富贵豪门里,也是难得一见的珍品,”毕月摩挲着手中未被打磨过的珍珠原料,静静地说,“但玄鲸海市的船主们采珠的方法却是原始而残酷的,他们会把采珠人带到贝类聚集的海域里,让他们身上只系着一根绳索下潜,往往越深的水下珍珠质量就越好,所以采珠人们往往需要独自沉入幽静的海底,在一片黑暗里摸索着点点珠光。采珠人总是活不长的,他们经常从十来岁时便开始经受潜水的训练,但能一直活到成年的,却从来不到一半。”
兰罗衣坐在一旁,听着毕月的话语,沉默不言。
“从船主的手中偷出来这些珠子,花了你们很大的力气吧。”
“哦。”
她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自从在船上目睹过那震撼的一切后,她似乎对毕月怀起了深深的畏惧,无论毕月怎样向她搭话,都不言不语。
于是毕月轻轻叹了口气。
唐丹芷自从看过斛珠的病情之后就陷入了一种压抑的沉默之中,女子的病根虽然已经深入身体,但依然有着能够治愈的可能,只不过会在身上留下难以消除的痕迹。
这是糟糕的事情,但却不是让女孩变成如今失落模样的原因。
真正让她愤怒和难过的是,斛珠所受的毒疹,不是一种病,而是一剂毒。
一剂来自南国的罕见菌毒。
斛珠所遭受的从来不是什么无妄之灾,而是一个有人精心谋划的阴谋。
而这一切,都只是为了毁灭一个孱弱女子唯一珍贵、也唯一拥有的美丽容颜。
如此狠毒。
唐丹芷一直以为,即使是毒物,在一个医师手中,也可以成为治病救人的良药,而天下所有行医的人,也应该有着最为基本的底线和良知。
但她终于发现,这个世界其实并不是这样。
即使是救命的良药,也会成为最为可怕的武器。
所以她的信念便成了嘲笑与耻辱。
即使是毕月与煌音的话语也只能稍稍减轻唐丹芷心中的郁愤。
毕月明白,这是一道必须由女孩自己跨过去的门槛。
这是她为自己选择的道路,所必须经受的痛苦与磨难。
唐丹芷天天都为斛珠熬药,药香气日夜飘散,掩过了附近水道里的恶臭。
这一片小小的贫民区里几乎所有人都知道在那间小屋里来了一位年轻的药师,她来自遥远的国度,平和温柔得像是彼岸的精灵,她总是会为任何遭受了病痛的人看病,而只收取一点点微薄的报酬。
这是一个唐丹芷从未见过,也从未想象过的世界,所有人都仅仅在为活下去而痛苦地挣扎着,他们一无所有,脆弱却又倔强、胆怯却又疯狂。
忙碌麻痹着她的神经。
这样就好。
女孩自己在心里如此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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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衣,你做错了。”
斛珠的身体在一日日地变好,但她的心情却也从未轻松过。
她毕竟曾经还是满城最美的花魁,即使拥有着再天真的童年,也学会了识别人心。
“为什么?”
那是在毕月和煌音陪着唐丹芷出门给人看病的时候,天上下起了一阵带着海水咸味的小雨,两个相依多年的女子坐在屋檐下,听着淅淅沥沥的雨声打在棚顶上。
“其实我们都应该知道,这发生的一切都是我们的命——从很久很久以前开始,从第一次来到这个地方的时候开始,我们的命就注定好了。我们本来就像是无根的浮萍,没了亲人,没了家乡,剩下的就只有无尽的漂泊和最终的沉沦。我们能一直活到现在,已经是很好很好了,”斛珠慢吞吞地诉说着,她一直都是这样的人,容易满足、随遇而安,从不抱怨什么,只会默默地接受,温柔得让人眷恋,“但是那个孩子不一样,她不属于这里,也不应该来到这里。我能看出来她是真的想帮我们,但她与我们相遇,就注定会卷入痛苦的漩涡。所以你错了啊。”
兰罗衣默默咬了咬嘴唇。
她也明白了。
唐丹芷生活在一个和她们完全不同的世界,一个她曾经嫉妒和向往的世界,那个世界在很高很高的地方,所有人都高高在上,藐视着脚底的一切。
而即使她攀登一辈子,也只是那些人脚下的蝼蚁或者野草。
但是唐丹芷不一样,和所有人都不一样。
她愿意倾听野草的话语,即使会染得一身尘埃。
可她毕竟不是野草,她救不了野草,却只能让自己一身狼狈。
谁也救不了谁。
所以才会痛苦,才会遗憾,才会无奈,才会悲伤。
斛珠轻声说:“等合适的时候,我们便请她们离开吧。她们呆的越久,我们无法偿还的事物,就会越多。”
兰罗衣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