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女巫的誓言 下
暴雨还在下着,屋里的微弱烛火不安地摇晃。
在屋子角落里的火炉中燃烧着香木,火星迸发发出轻微的声音,奇妙的香味在空间里弥散。
毕月看着眼前的那个老人,遥遥想起了那些关于他的故事。
关于海巫的故事。
那个人已经很老很老了,他在这个世间已经经历了上百年岁了,甚至有无数人都以为他早已死去。但无论是现在,还是百年之前,他一直都是唤潮师们所憧憬的王。
人们皆是这样称呼他的——“阴先生”。
但是这个称谓也只不过是一个代号,他没有自己的名字,或者说,他舍弃了自己的名字。世间有着名为言灵的规则,所有的话语都有着独特的力量与意义,对于那些通晓世间规则的存在们来说,只需要了解一个词语、一个名字,就可以施加各种诡秘的术法。
他真实的名字成为了一个永远被掩埋的秘密与封印,镇压了这片海域里最强大的海妖。
繇。
巫者和天狩的使命其实是那样相像。
有如古老的武士们所诉说的那样:“他们活着就是为了参加一场必死的战斗。他们在平时喝着酒,吃着肉,和心爱的姑娘跳舞,唱歌,有着最粗犷的模样。但他们在每一个日落后的夜晚里都会磨利自己锋利的尖枪,勒紧藤编的铠甲,他们都是兄弟,随时准备着战斗。这场战斗可能直到他们年老死去都不会到来,但他们依然随时准备着,无论是年轻还是年老,都随时打磨着自己的武器。因为他们是这片大地上最强大的男人们,他们有着身后深爱的姑娘,血脉的亲人和脚下贫瘠却古老的土地。他们的敌人是恶鬼、是妖魔、是神灵,是一切无法打败的敌人。”
那些不会再回来的岁月在记忆里唱着无名的歌,成了命运的黑夜里的一点微光。
这是土地与人的命运。命运本身,即是与命运为敌。
“他们开始做这样的事情已经有多久了?”
“若你说的是他们开始大张旗鼓地搜罗钱财与探寻那些关于过去的秘密,也仅仅不过是这几年的事;但看得出来他们已经准备很久了,也许比你们自己料想的时间都还要长。”
“那就是自雪城的上任家主还在世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了吧。”
阴先生不置可否。
毕月却点点头。
“阴先生并不愿意亲自出现在他们的面前么?”
“那不是我应该做的事情,我在这里的身份,不过是一个守望着古老而腐朽事物的幽魂。若不是他们想要碰触到那些麻烦的禁忌,我甚至没有和你见面的理由。我需要你做的只是用合适的手段让他们明白什么东西是不能碰触的,所以与之相对,我也只会将你需要的知识告诉你,至于其他的东西,那是属于你自己的职责。”
毕月微笑:“我知道,这已经非常足够了。”
巫者与天狩的目光永远都停留在那些凡世之人难以触及的地方,对于他们来说,沧海桑田、岁月变迁都不过弹指的须臾,甚至激不起他们心湖里的一点涟漪。他们自己能做的,唯有孤独的战斗、守望与等待。
所以拥有着“提灯”与“不世”之名的天狩是注定疲惫的,因为他们的所要面对的不仅仅是那些无情的化生业鬼,还有着这尘世里纷攘的喧嚣。
毕月抬起头,轻轻地说:“永夜无衣。”
阴先生终于露出了在与毕月见面之后,第一个平和的微笑。
“永夜无衣,孩子。”
毕月与阴先生坐了很久,也聊了很多的事,或近或远。
阴先生的话语始终是断断续续的,他所知晓的无数庞大秘密如同浩瀚的大海,将他淹没、压倒,变成了如今风烛残年的模样,但他的职责与意志,却从未变化过。
他是唤潮师的王,是所有海民的守望者,无论是善良也好、恶毒也好、富贵也好、穷困也好、欢笑也好、痛苦也好、罪恶也好、无辜也好,所有的海民都是他的子民。
所以他不会作出裁决,也不会为谁偏颇。
他就像是一个洞悉一切的无情神明一样隐匿在这片遥远的群岛上,坚守着古老的誓言。
在烛台上的蜡都滴满了地板的时候,毕月起身向阴先生告别。
“有叽叽喳喳的海鸟告诉我,有出巢的猎鲨从城下把三个女孩带回了它们的巢穴。”
毕月一愣。
“谢谢,我会铭记在心。”
毕月走出房间,重新在门前找到了自己放下的雨伞。
在出门之后,他一步步沿着蜿蜒向上的道路走到了上城区的露台,在头顶红色的灯光照耀下,他可以看见整个天际间广袤的一切。
整座巨大的海市如同天幕之下的一只蠢蠢欲动的巨兽,身上星火闪烁,那连绵高耸的山脉与危楼如同它的脊梁骨,辽远而难以撼动。
无数的欲望与秘密埋藏在这片遗世的海域里,沉沦、低吟。
山海夜雨,茫茫无际。
-
女孩们跟着龙牙士走到了位于这座岛屿顶峰的那座宫殿之前,宽敞的庭院里驾立起一只海中巨兽的骨骸,它的头颅被巨大的长戟所洞穿,它的动作永远都凝固在了死时那痛苦而疯狂的模样。
这是一件稀有的战利品,是那长戟主人对自己荣誉的耀武扬威。
而唐丹芷并不喜欢这样轻浮的事物。
也如同这金碧辉煌的宫殿一样。
无数长明灯亮起,照着漆有金末的墙壁闪闪发亮,亮光可鉴的地面上反射着名贵家具上摆满的珍珠荧光。
大厅里举行着盛大的宴会,船主富商与名媛歌女们唱着小曲儿,手握酒杯在舞池里大步来回,兴奋地大声喧嚣、笑骂。
这是属于海市上层人金迷酒醉的世界。
整个宴会的主人是一个身披黑色大氅的壮年男人,他躺坐在大殿正上方的红色长椅上,微笑着看着自己的客人们尽情享乐。这个男人有着粗犷却又英武的容颜,皮肤饱受日晒,呈现出强健厚实的棕黑色,厚实的肌肉如同公牛一般虬结,他的一举一动都带着豪迈不拘的味道,如同君临于此的帝王。
他本是海民之中的贵族,海盗与佣兵的皇帝。
徐苍鹭。
龙牙士们悄然带着女孩们走到了男人的身边,舞池里也有不少心思细腻的客人将目光悄悄投了过来。
他说:“欢迎,女孩们。”
唐丹芷皱皱眉,说:“但我并不觉得派遣几个粗暴的士兵来抓捕我们是什么很好的欢迎方式。”
“的确如此,”徐苍鹭露出让人心寒的微笑,他指了指唐丹芷身旁的兰罗衣,“但这个机灵小家伙偷了我不少东西,所以我才不得不用一些特别的手段才能找到她。”
“我不觉得像我们这样的人会值得你花这么多心思。”
“也许吧,但我一向是个爱管闲事的人。”
“嗯,”唐丹芷的眼神变得冰冷起来,“说起爱管闲事,我有个问题想问问你。”
“你是我的客人,所以直说无妨。”
“你听说过一种名为‘坏血萝’的事物么?”
男人毫不犹豫地回答:“没听说过。那是什么?”
唐丹芷知道男人没有说谎。
所以这让她更加愤怒。
“坏血萝是一种罕见的菌株,可以用来治疗血疾。但这种菌株是有毒的,一旦使用过度,便会让皮肤之上遍生血疹,痛不欲生。我在自己最近的一个病人身上,看见了这种毒物的痕迹。”
“原来如此,但这事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自从我来到这岛上之后,就听说了很多奇奇怪怪的事,其中一大半都和你们有关。人们说,岛上最老练的水手、最强的剑客还有最好的药师都在你的麾下,这座巨大的城市仿佛变成了独属于你一个人的宝库,你在这里珍藏起无数稀世的珍宝与巨额的财富,而其中便有着坏血萝。”
“是嘛,”男人不以为意地笑了,“也许我的收藏里的确有着这样一种事物,但就像你所说的那样,我拥有的实在是太多了,所以也没有那么多精力去了解它们究竟包括了什么。”
唐丹芷感到了厌恶。
她从男人的眼睛里只能看到高傲和漠然,就像是海中冰冷麻木的嗜血鲨鱼,只有着狂热的本能。
他们从来只忠诚于自己的欲望,除此之外的一切都无关紧要。
他们相信着自己的权利与力量会让他们将一切都踩在地下,所以地下的一切都是蝼蚁、是玩物。他们的欢愉,即是这些蝼蚁的不幸。
比如斛珠、比如兰罗衣。
于是她嘴角划出了一道冰冷却美丽的弧线。
“真是可笑。”
“嗯?”
“我居然会为了你们这样愚蠢而肮脏的人而感到愤怒,这还真是可笑。”
女孩与男人的对峙让整个大厅都变得安静了起来,就连舞池里身份尊贵的客人们也都忘了,在这个城市里,上一个敢于向男人提出质疑的人是谁。
但无论他是谁,他现在的身体都应该沉在了海岛之外的无人海域里,被海兽们撕咬殆尽了吧。
“哈,”女孩的话语并没有激怒男人,因为男人深深地相信着两人之间不可逾越的实力与地位的差别,所以只是感觉到有些荒唐、有些有趣,“你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家伙啊,我越来越想知道你的身份了。不过这不是现在应该谈的事情。”
男人站了起来,就像是一尊从深渊中庞然升起的巨像。
他对龙牙士说:“带几个客人下去休息吧。”
龙牙士们立刻走上前来,围住了唐丹芷。
唐丹芷依然用自己干净的眼睛注视着男人,沉默不言。
龙牙士低声喝到:“走!”
兰罗衣拉了拉唐丹芷的衣袖,唐丹芷才轻轻点了点头,抓住自己身旁一直保持着奇怪的安静模样的煌音,沿着小路走向了宫殿后方。
“我知道该做些什么,现在还不是时候。”
她是在对自己说,也是在对煌音说。
目送女孩们离去,男人转过了头,大笑着说:“一点小插曲而已,继续吧,今夜不醉不归!”
舞池里又响起了欢呼与乐曲,那酣热的气息像是风暴一般越升越高,在暴雨笼罩的黑夜下盘旋。
-
即使已然过去了这么多年,唐丹芷依然记得自己在第一次翻阅起医书之时所见到的那些句子、那些震撼、那些神圣。
而正是这一切,成为了她所坚守的道路上,不能被打破的誓言。
——
“性命所系,大医精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