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寒烟散尽 下
毕月凝望着阻拦在自己眼前的这个人。
这是一个拥有着令人印象深刻的外貌的男子——鲜明的五官、棕红的头发与碧蓝的眼睛诉说着他出身异国的身份,而他如同猎豹一般修长健硕的身躯上悬着数把样式不一的兵刃,和披着的那龟首蛇尾的玄武异兽图腾相衬,浑身都散发着坚韧厚重的气息。
“你不应该再往那边去了。而且即使你去了,也救不了那个孩子。”
“为什么?”
“因为这是属于海市的规则,他们都很清楚自己在做些什么。他们遵循的是自己所坚持的道理,锱铢必较、睚眦必报,因为他们本来便是如此活着的,唯有这一知一念,不向外求。”
毕月皱了皱眉。
“你认识我?”
“我不认识你。不过我认识阴先生,还有那个蓝家的聪明小子。”
毕月回答说:“那这也并无分别。”
“既然你现在会来到这里,便说明你答应了鲸主所提出的要求吧。即使那人可以选择背弃与唤潮师的约定,也不能推翻这些在海市根深蒂固的传统。传统、规矩与底线,才是这片海市里最重要的东西,越是无法之徒,便越是需要规矩的准绳,若是失了这些东西,这里所有如空中楼阁般的繁华转眼就会像散沙一般垮下。所以海市纷繁百年,其中可以有名利沉浮、可以有门阀交替,唯独这些底线和规矩,绝不能碰触。”
“即使前方即是穷途末路?”
“对于唯能活在当下的人来说,那些未来的一切又有何意义?所以即使前路即是终途,也亦然如此。”
“你也是这样的人?”
男子微笑:“当然。”
他一边说着,一边解下了自己背负的长枪。那是一柄以坚硬的黑金铸造的长柄武器,枪身笔直细长,尖端锋芒毕露。
“阴先生的原话是让我帮你处理多余的对手,但现在我见到你之后,便觉得已经没有这个必要了。你很强大,应该比我还要强大,我不知道你究竟是一个怎样的怪物,但至少我明白你的确拥有着足以与那个家伙匹敌的实力。他便是这个海市实力铁律的化身,那不是我所应当去挑战的东西。”
“所以?”
“把我当成是前进的垫脚石,来尽情打一场如何。而且对于你们这些选择了修罗之道的怪物们来说,越是经历苦战反而会变得越发强大,不是么?”
毕月看着男人认真的眼神,轻轻叹了口气。
“看起来阴先生也是为我找了一个有趣的帮手啊。先生尊姓大名?”
“亚戴尔,我出生自西境的狮心帝国。”
“那么请多指教,亚戴尔先生。”
回应毕月的是男人手中长枪划破空气的尖啸。
毕月在水中的身形再度化成了一道鬼魅,急速拉近了与亚戴尔的距离。仿佛只是一个恍惚之间,他便显现在男人的身前。
在武者的较量中,长兵器对付短兵器有着天生的优势,在技艺精湛的武者手中,他们的武器所能笼罩的范围就像是一个整齐的圆,在这个范围里他们可以进行完美的进攻防御,所以这个圆便是属于他们自己的领域。
毕月以下段的剑术出剑,剑刃斜向劈斩而上,长枪最不灵活的地方便在于这手握的方寸之地,一旦让毕月成功欺身,就会让对手陷入进退两难的处境。
但亚戴尔的枪术灵活得让人难以置信,他一手松柄,另一手瞬时横扫而出,黑金的枪身也因为这力度与速度都到达极致的一击而在大气中出现了一瞬弯折,舞出了一片漆黑的扇面。
长枪直接击穿了毕月留在原地的身影,那破碎的残影和空气一道被撕裂开来,但是毕月的剑光刹那之间就绕到了男人的背后。
“那世间所谓天狩所拥有的超越极致的技艺,也仅仅不过于此么?”
亚戴尔一边大笑着,立刻反身以雷霆般突刺的长枪再度击退了毕月,水花四溅。
“不,”毕月的声音在扭曲的空气中飘荡,“这还远远不是。”
即使自己“追影”的剑技也丝毫无法突破亚戴尔的防御,毕月也没有一丝惊讶。这个名为亚戴尔的男人很强大,他的强大之处并不仅仅在于自身的境界以及武技,更多的还是那种强韧而自负的意志,独独属于强者的意志。
正如他自己所言。
惟有一知一念,不向外求。
毕月剑锋一转,寒光如雪,冰冷的剑气混着寂寥杀意,纷至沓来。
然后他自己一剑劈下,气势绽开,宛如开出万树梨花。
战技,大雪!
“正是如此才对!”
亚戴尔大喝道,他的长枪又突出而来,穿透大气,甚至快过了时间。
一点、一线、一瞬,一杆长枪。
咆哮炸裂。
融合了亚戴尔的全身气力的一枪重重撞在了这道毕月强韧的剑气壁垒之上,毕月在这一道剑技之中凝集了以名誓墨羽幻化的“寒城”意志,但即使如此,还是在倏忽之间被震得粉碎。
这瞬间爆发的气浪如同海啸一般席卷了整个祭坛,扬起无数灯火与水光,轰鸣不停。
待水烟散去之时,两人依旧相对而立,但亚戴尔手中的长枪已经碎裂成了两段。
“谢谢。”
毕月轻声说。
他知道,就像亚戴尔所说的一样,他自己选择了修罗的道路,以战养战、以杀止杀,这是一条充满荆棘的不归之途,只要一瞬的迷失,便会坠入无底的深渊。而亚戴尔所做的,却是在以自己的精神气力打磨着毕月的锋刃,他的每一击都像是火炉风箱的锤炼一般助升着毕月的气势,一点点让毕月攀向自己力量的顶峰。
“这话你回去亲自告诉阴先生与蓝清源吧。我并不是相信你,而只是相信我自己的朋友。”
“有您这样可靠的朋友,也真是一生之幸吧。”
亚戴尔笑了,不置可否。
他随意地扯下了自己的披风,扔进了水里。
“阴先生交给我的工作已经结束了,我也不必待在这了。剩下的,就看你自己了。”
“嗯,”毕月轻轻回答,“纵生于死,永夜无衣。”
“真是……决绝的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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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家的少年安静地躺在了水中,飘散的鲜血如同墨汁一般浓稠,他的表情有些遗憾,但更多的,还是释然。
他已经再没有力气拿起自己的长刀,也无法说出任何一句话了,所以他只是平静地看着天空,缓缓闭上了眼睛。
寒烟散尽,血花凋零。
曾几何时,也有一个如此的少年,倔强地举起刀剑杀向了那个强大得如同神明一般的男人。
也许他也应该在那个时刻死去,但他还是活了下来。
所以便成了传奇。
而那些无数倒在波涛与烈火中的人们,全被埋葬在了无名的故事里,永远都不会被人记起。
这便是血与火的律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