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五、茫茫雨尽 下
在长夜郞的力量与唐丹芷的天赋之间这场奇妙浩瀚的较量之中,唯一没有受到影响的,便是徐苍鹭。
他也是世间难寻的武者,甚至不下于自己曾经的挚友墨云,而即使唐丹芷拥有着这般近乎神迹一样的天赋,也仅仅只能压制同为术者的长夜郞,面对徐苍鹭,她依然如同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孩子那样脆弱。
他只是安然地对长夜郞说道:“能见到你如此狼狈的模样,也真是难得啊。不过,也该到这场闹剧结束的时候了吧。”
长夜郞干咳两声:“最后还是要麻烦你了。”
“无妨。”
徐苍鹭刚健的面容在此刻不怒自威,他抽出钢刀,那足以开山裂石的一刀甚至快过了声音与光影,在倏忽之间就飞掠向了唐丹芷的身旁。
在这个男人所有的选择之中,从来没有仁慈的存身之地。
所以这便是所谓的必杀之局,在那个男人的刀光之下,甚至不应该被容许有任何一丝一毫侥幸的可能。
但终究也不是绝对。
在被所有人都所忽视的角落里,兰罗衣开始奔跑起来。她才是场间那个最平常不过的普通人,不仅不懂任何术法与武技,娇小的身躯甚至在同龄人中都显得瘦弱无力。
但只是在这短短的一段时间里,她的全身都爆发出了难以置信的力量,就像一头在翱翔于天际之下的轻灵白鸟,撞向了徐苍鹭长刀画出的轨迹。
这才是那个足以推演天下的山水郎,所留下的真正变招。
兰罗衣的脸上布满了蓝色的秘纹,她服下了蓝清源给自己留下了的药丸。这是幻生之药,却又与魔宗之物截然不同,世间诸国其实都在军中依然延续着使用这种禁忌的药物,留予那些意志最为坚定的精兵死士。必要之时,死士们可服下这类药物,配合敛聚呼吸的秘术,可以在短暂强化自己神经之后最大程度地阻止毒性的蔓延,仅仅为在死战之中多留一线生机。
这是饮鸩止渴的战术,却也是向死而生的最后一搏。
正如蓝清源曾对兰罗衣所说的:“其实我希望你永远都不会有用上我给你的这一切的那天。”
“嚓啦”!
刀光径直划开了兰罗衣轻薄的衣衫,在她的小腹上留下了一道穿透肺部的惨烈伤口,鲜血迸射。
但这一刀,终究也没能斩到唐丹芷的身上,甚至也没能斩断兰罗衣瘦弱的身躯。
因为女孩手中飞射出了一把匕首,这把造型奇异中心镂空的匕首轻易地刺穿了徐苍鹭的刀罡,直直地在他的手腕上刻下了一道血痕。
但也仅仅如此罢了。
徐苍鹭一振刀身,狠狠地把兰罗衣甩在了地上,失去了所有力量的兰罗衣发出了痛苦的呻吟。
他露出残忍的微笑:“很好,但是没有下一次了。”
“但是,”兰罗衣咳着血回答,“这一次,就已经够了。”
沾了血的清亮匕首的表面就像是开始呼吸一般跃动起荧光来,这是一把由雪城匠师铸就的稀世之物。
“尺素”。
这是一件拥有着传递心念的特殊真名意志的信物,即使远隔一片天涯,也能将所有的消息在转瞬之间传达过去。
就像是烽火台上燃起的狼烟。
仅仅就在下一个瞬间,在那很远很远的地方突然亮起了璀璨的火光,徐苍鹭闻声抬起了头。
从他在这片大海之上流浪的时候开始,就是如此熟悉这样的光景。
——战列齐射,流火如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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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呼啸的狂风暴雨之中,那一列独自奔行在浪头上的孤舟就像是一片落叶,每一次海水晃荡都仿佛要被这片暴怒的海洋所吞没。
但船头的覆面男子手执一只长桨,击水如擂鼓,完全扫开了所有水浪,岿然不动。
“阁下,我找到他了!”
他身后一身宫装的侍女睁开了紧闭的双眼,随手理好自己额前沾湿的刘海,指了指远处波涛汹涌的海面。
“我稳住船身,你把他拉上来。”
“嗯。”
侍女素手点水,霎时间她的袖口之下便有无数寒星飞散,融汇成一束束冰蓝的流光穿梭在了水中。这股以灵力汇聚起的寒光飞速而准确地找到了那个被海水吞噬的少年,紧紧地将他缠绕了起来,只是一个刹那间,就将他周遭一片全都凝结成了坚冰。女子感受到那个少年尚存的生机,五指并拢,在海水里涌荡的幽深寒流便像是喷泉一样将其立刻推上了海面。
船头的男子又一次击开巨大的浪头,让整个船身迅速地在从浪峰之上滑落,他看准了浮冰出海的那一瞬间,就像是挥舞起长刀一样重重斩了上去。
冰片飞散,男子扔开因为猛力而折断的船桨,抓住了少年的衣襟,回身不重不轻地将他放在了船中。
“咳,咳……赫连……”
少年的嘴角依然淌着海水与鲜血,但还是呻吟着叫出了男人的名字。
赫连凝声说道:“安静一点!你伤得太重了,虽然你的那个对手以剑气封住了你的经脉让你不会失血而死,但现在你根本就不应该浪费说话的力气。”
“不……”少年依然挣扎着爬起来,那端丽的侍女也马上过来帮忙扶住了他的身躯,“不能让墨云与繇这样厮杀了。”
“为何?”
“墨云与斛珠……都是古老巫族的后裔……虽然他们的血脉已经很微博了,但还是拥有着特别的力量。繇……就是那个曾经的水神,是被惩戒的神灵……也就是……姐姐血脉的祖先,”少年吃力地说着,声音断断续续,“那些水神都是由他们的后裔与巫族亲手封印……所以哪怕到了天涯海角,它都一定会追杀这些至恨的仇敌。墨云是知道一切的,他想改变自己的命运,但现在……他其实已经力竭,只不过靠着一口气在强撑……所以是绝对打不过繇的,而一旦墨云与斛珠死去,繇就会变得像……相柳那么强大,然后,它最大的敌人,就会变成姐姐。”
面具男子也变得神色凝重了起来。
少年死死地攥紧拳头说:“绝不能让这一切发生,否则,便会变成十数年前那样。”
男子在这一刻好像才看见了这个少年永远都掩盖在自己淡然随性的面孔下真正的模样。
他的时间依然都永远停滞在了那个大雨淹没一切的夜晚,悔恨、不甘、愤怒、倔强。
只是为了这一个决不能放下的执念,才如此顽强而痛苦地活着,活着、迈向那条漫漫长夜里无尽的道路。
“我明白了。”
他把手放在了少年的肩头。
少年认真地点了点头,想要再度摇摇晃晃地在风雨里站起。
但在下一刻,男子便突然出手,以手刀重重地砍在了少年的经脉之上。
男子蓦然起身,对着自己最信任的那个女子低声说道:“把他带到猊下的身边去。”
“但是阁下您……”
男子制止了侍女的话语,重重地摇了摇头。
“就像这个孩子说的,这世间总是有些绝对不能放弃的事情,不是么?”
侍女无言。
她其实也明白,或许也正是因为自己是那样了解这个男子的矛盾、坚持与多情,自己才会这样不由自主地依赖着他。
——深爱着他。
“阁下。”
“嗯?”
“旗开得胜!我等你。”
“我答应。”
风雨中,男人温柔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