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三、逝水终年 五
“相思难从愿，不惜下黄泉。
昨夜相逢后，依依恋世间。”
斛珠悠悠地想起了那首自己曾经唱过的哀伤异国诗谣。
她曾经以为自己已经放弃了那过去的一切，但是直到又一次见到他的那一瞬才明白，其实自己还是遗憾的。
她不后悔，不后悔相遇、相知，也不憎恨自己所罹受的一切苦难。她在这个地方见过太过肮脏与痛苦，所以她知道自己已经很幸运了，正是因为这样幸运，她才能遇到墨云和兰罗衣，正是这样幸运，她才能在跌落之前看过那美好的风景。
所以她只是有些遗憾不舍。
如果能更久一点就好了。
随着结界的破碎，坚固的白玉石台阶牌坊像是融化的冰块一样崩解倾塌，无尽的海水漫了过来，吞没一切。
墨云依然站在那里，栉风沐雨，伤痕累累。
他凝视着那从天而坠的巨龙，又像是在哀叹一般，露出了苦涩冰凉的笑。
“乐者哀者，生兮亡兮，歌之笑之，梦也幻也。”
即使看见那巨龙身上涌出幽碧的血泉如同脆藻一样染遍了海水，但是斛珠与墨云都依然还能感知到，那股凄厉晦暗的影子依然徘徊在辽阔的海域里，就像是不灭的幽魂一样，变得更加疯狂。
墨云继续轻声说道：“他回来了。”
一个灰黑的人形轮廓缓缓从支离破碎的废墟之中出现，它用自己漠然森冷的深色眸子，看向了这一边。从它身上的释放的磅礴力量就像是山崩一般压在了这片天地间，甚至搅动起海水与石块，铸就了它掌控的神临领域，让尘世间任何的存在都显得是如此微不足道。
化生。
变化而生。
这是曾经存在于世的名为姒熙的男人的模样，然而他的存在早已湮灭在了光阴的长河里，现在存在于此的不过是一个空壳，象征着命运残酷的伟力。
鲧，那是名为“天灾”的怪物，是化生中最顶级的存在，它们拥有着神明的力量，却重复着妖魔的罪孽。
化生与巫族互相吸引，这是流淌在血脉里的仇恨与牵畔，就像是呼吸一样，变成了本能的一部分。
墨云与斛珠所站的祭坛最高处成了唯一没有被海水淹没的地方，就像是一座狭小的孤岛，无处可逃。
不过从一开始，墨云就没有想过要逃。
他伸出手轻轻抹去了斛珠脸上的水珠，她曾经绝美清丽的容颜因为盘生的血痕而在此刻显现出奇妙的魅惑娇艳，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亲密地碰触过她了。
韶华易逝，世事变迁，宛若一梦。
朝有红颜夸世路，暮成白骨朽郊原。
他和她，都不愿让那，变成最后的结局。
墨云说：“现在，就已经是最后了，还有什么要说的么？”
女子咬着嘴唇沉默了半晌，最后依然只是摇了摇头。
墨云轻轻拂过斛珠的长发，吻在了她的额头上。
“斛珠你知道，我一直都喜欢着你吧。”
“嗯！”
“不要再轻易地放弃了。现在的你依然是这样漂亮，而且以后你就自由了，你可以尽情地去做那些曾经梦想着却遥不可及的事情，找一个地方好好安顿下自己吧。”
“嗯。”
“这应该是我最后一次能够陪伴在你身边了。”
“嗯……”
“那我走了。”
墨云微笑着，依然像一个少年侠客那样漫不经心、身材昂然地微笑着，他是沧浪之子，是天生的浪人，永远都是这样自由的模样，谁都无法束缚住他。
在他抽回手掌的时候，斛珠突然紧紧攥住了他的袖口。
二人无言。
很久以后，她才慢慢地松开。
“请，一定要回来。”
墨云依然只是无言地笑着。
这是他无法给出答案的请求。
他只是将自己的长袍披在了斛珠裸露的肩上。
最后，转身离去。
……
长剑烟收挥洒，无数凌冽的剑光飞舞，在一个瞬间刺向了那大海正中灰黑的身影，如寒风过境，摧枯拉朽！
鲧屈膝、抬脚、落下，他重击了脚下的破碎地板，那是一股浩大无匹的伟力，立刻之间就变成了一股冲击波，唤着海下的无数岩石飞突而起，化成一柄柄尖矛一般的模样与海面上的剑气撞在了一起，在空中就震成了粉末！
它高大的身影也随之而动。
这个从破败的龙身之中幻化而出的强悍怪物浑身都沐浴着炽烈的鲜血，他完全不是一个肉身生灵，皮肤之上覆盖着无数坚硬的骨刺与鳞片，它的身体比钢铁还要坚固强韧，甚至能够破坏真名之物的意志领域。
墨云迷津誓界之中无尽的杀意连它的皮肤都无法刺破，只能像是一道涌流一般稍微阻缓着鲧狂奔的动作。但是鲧的爆发力比人体强大了岂止百倍、千倍，它每一次弹跳都像是火山的喷发，起起落落间带起了无数震动大海的冲击。
海啸、岩崩！
墨云唯能依靠的，只剩下了手中的剑。
能够窥探到天道的一把剑。
在看到鲧如同一颗炸裂的惊雷一样向自己狂奔而来的时候，他没有避退，反而发出了一声厉喝，自己的身影也倏然像是变为了一道白色流星一般，迎了上去！
他又一次地斩出了那一剑——
千百水刃破空而去，好像天地间一道蓝色的飞瀑横悬，将整个海空给分成了完美的两边。
归墟！
传说中那是大海尽头的深渊，其下是绝对的虚无与毁灭，大海中所有的海水都会奔向那个地方，不断地跌落、不断地流失，直到最后所有的海水都会干涸，世界陷入一片黑暗。
归墟，即是灭亡之地。
所以墨云的归墟之剑。
便是绝杀之剑。
这是人和神的争端，却在一瞬之间演变成了大地与海洋的冲突。
飞岩与激流、狂风与暴雨、灰黑与湛蓝。
在广阔的空间里飞射、相撞、奔驰、交错、纠缠！
除了墨云与鲧自己，再没有人能看清他们那仿佛与光影同化的身姿，只剩下无数震耳欲聋的轰鸣延绵，掀起更大的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