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五、逝水终年 七
一个个巨蛇一样的扁平漆黑头颅冲出了水面,它们吐着长长的信子,卷起漩涡像是一座不可逾越的危山一样横阻在了叔夏小船的面前。
它依然有着和传说之中一样的模样,和叔夏记忆之中一样的模样——它蛇头龙身,有着九个丑陋的头颅,以山石为食,翻江倒海,口吐毒水,阴鹜冷彻如百尺寒冰。
这不是真正的相柳,只是一个长夜郞创造出来的虚影,即使如此,它的身上依然散发出有如末日到来一般的凛冽可怖气息,如有实质地侵蚀着这片空间。
“这就是你所留下的最后手段么?”
叔夏抬起头,看着那些黑色的舰船像是消融的水一般消失在浓雾的彼方,感到了彻骨的愤怒。
她终于明白了,在那个背叛自己使命的巫师所布下的这场局里,他早已谋划好了一切。
一切都将走向最为糟糕的终焉。
甚至连他们自己的败退与变子的出现,从一开始,就不是意外。他们从来所谋求的,其实都只有那一样事物,只是那单纯的力量。
所以他们其他所做的一切都只是幌子,即使引起无数纷争,即使为此付出再多的鲜血或者代价都无妨。
狠毒得让人战栗。
“即使你拥有着再强大的力量又如何?终究不过是可悲的仿冒品而已,”叔夏冰冷的声音穿透了风暴,“你不应该再次出现到我的面前的,所以,安息吧。”
沧澜之上绽放出湛蓝的星火,如盛若繁花,浮光流华。
然而转瞬之间缤纷凋零。
星火灼世!
……
在无数次交锋之后,鲧和墨云终于落到了两块突出水面的石块之上,遥遥相望。
墨云手握的名剑之上满是破损的缺口,他单膝跪地,重重地喘着气,每一次呼吸都会从嘴边流下数点鲜血,带起阵阵剜心之痛。
即使无法看到自己身体内部的情况,墨云也能猜到,自己的胸肺中应该已经变成了一片千疮百孔,即使他一次都没让鲧真正击中自己的身体,可那个怪物可怕的力道依然穿过了他的身体,摧残着他的内脏。
鲜血盖过了他的眼睛,让她的视界变得一片通红,即使已近油尽灯枯,他依然没有露出一丝胆怯退缩的神情。
他必然要与它战斗下去,直到一方彻底地死去。
这就是他的使命。
也唯有这样,他才能为那个成为了祭品的女子留下一线生机。
鲧的表情依然是那样漠然,它早已经不再拥有自己的意志,只是一个凭借着本能残存的非人魔物,它要破坏自己所见的一切,因为这正是它的复仇。
一场毫无意义,只剩下虚无的复仇。
它如野兽一般高声厉喝,又是数百数千道尖锐石锥汇聚在一起潮水般飞射而来,就像是一个全力开火的机关炮,但它的弹药足以毁灭大地山峦。
迷津的誓界依然汹涌着,带起无数纯粹锋利的剑气,在半空之中就将岩石全部都打得粉碎,墨云感觉自己快要死了,却要感觉自己从未如此强大过。他已经进入了神临一般的境界,掌控着早已融汇进天道的绝世技艺。
他张开了双臂,仿佛从山巅之上纵身一跃。
这是他做出的最后抉择。
他跳起,乘着剑气与碎石凝结在一切的风暴向鲧冲去,却又像是在天地之间的浩然一舞,那是和斛珠跳起的流波神祈一样的舞蹈,绽放着梦寐却又超越了极致的美。
他好像自己的身体也变成了一把烟霞一样的剑,一柄从迷津深处刺出的,足以斩断生死境界的天剑。
他是踏过了神境窄门的——
屠神之刃。
……
突然袭来的枪声震耳欲聋,那铺天盖地的弹幕横扫过整个水面,割裂了这方天地。
那些枪炮来自墨云背后遥远的雾中,即使是海市中最大的战舰也没有如此可怕的火力,射出的子弹甚至快过了声音,火光咆哮,和墨云正面无数射出的岩柱一起,组成了绝对无法突破的死亡牢笼。
轰然之间,吞没一切。
“我……绝不允许!”
突然升起的水幕好似一道倒悬的瀑布一样出现于天地间,那是一层无比坚固的壁垒,所有的弹药铁炮都被水墙给阻挡了下来。
墨云回头,看到了高台之上那突然站起的女子。
即使她自己都不知道这是如何做到的,这是她血脉中所蕴藏的巫族的力量,是能操控天地万象的力量。但是她太弱了,她的血脉比墨云还要稀薄许多,仅仅是撑起这一幕水墙,就耗尽了她浑身的力气。
片刻之间,雾中的炮火停了。
不,不是。
只是它们转移了目标。
数十条平顶的快舰冲破了蜃楼的浓雾,让墨云终于能看见那爆发出毁灭火力的元凶——那是仿佛有着一栋房屋一般巨大的机械巨兽,组成身体的每一部分都反射着漆黑钢铁与机油的色泽,它有着螃蟹一般的模样,六条机械腿支撑起自己庞大的身躯,两只巨爪的实质却是粗长的机关枪管,上面还飘散着硝烟。
自律武装机关!
这是在铁血的军队里都会让人生怵的禁忌杀戮机器,它们只为毁灭而生,一体便足以抗衡一个小型的军团。即使强盛如龙庭,亦然只有地位最高的那几位将军拥有着调动它们的权力,即使是拥有着那个国度最优秀匠师的雪城家,也无权自行铸造这样的兵器。
这些机关兵器不像龙庭那般轻巧,所以它们只能来自遥远的异国。徐苍鹭可能曾经花费了万金来购置这些武器,只等待这反戈的一刻。
但这也是徐苍鹭所不应触碰的事物,如果让海市周边的诸国知道了这里的违法者们也拥有了这样的武器,那么即便倾其全力,也会将整个海市给诛灭吧。
可是现在,这都毫无意义。
无情的炮口转向了高处的女子。
火舌飞溅。
所以这便是终结了。
蓝衣的舞女在最后的时刻看着那些飞来的火光,没有遗憾、没有哀愁,反而露出了一个平静的微笑。
至少在最后,她还是做到了。
她还是再次救下了那个男人。
就如同她曾经的誓言一样。
“只要有我在这,我就会保护着你。”
她对他说过。
他,也对她说过。
这是一个他和她对彼此立下的誓言。
所以即使只是遗失了其中任一,那便再没有了意义。
最后却变成了绝章。
扬起的尘土遮住了一切。
留下的,唯有一片死寂。
“是么?”
墨云的身体在转瞬之间被刺进了凸起的废墟之中,浑身的鲜血流淌,他的表情只剩下哀伤,遗憾的哀伤。
即使斛珠最后的力量帮墨云挡住了炮火,却还是挡不住鲧的无匹力量。
无数尖锐的石柱洞穿了他的身体,就好像轻而易举地扎破了一片飞散的丝巾。
不。
只是他放弃了而已,放弃了活下去。
是他在最后的一刻调转了自己剑刃的方向,那本来应该诛杀鲧的一剑在空中回旋之后射向了更远的地方,就像是比这片天地间呼啸的风暴还要猛烈骤雨一样落了下去……
落下去,将整个大海都从中洞穿,划出了一个无底的深渊,吞没了所有冲来的舰只与机械巨兽。
归墟、终结!
那被震开的万方海水直升天幕,但片刻之后,一切又顿然倾塌,好像天地悲泣,仿佛一曲哀歌。
终年的哀歌。
时光无影,千帆过尽,离离合合。
——谁,又是谁的一帘幽梦?
——那,又是谁的逝水终年?
好似皆是虚妄而已。
“乐者哀者,
生兮亡兮;
歌之笑之,
梦也幻也。”
梦也,幻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