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八、花亦花来 下
七月末,江右吴江城,花街名胜朱碧楼。
一对衣饰清雅的秀丽男女踏着上好桐木的楼梯逐渐登楼。
这是整个吴江最名贵堂皇的店家,即使比起临江的诸多闻名花楼亦是不遑多让,会在这里寻欢作乐的客人全都是一方名士豪杰,那对男女就像是两位出门游历的公子小姐,在这样的场所里显得丝毫不起眼。
女子看着此间喧嚣,低声说:“我以为,你自从离开那个家族之后,都不会再接下这样的委托了。”
“我此生唯一会的事情,也便唯有杀人。这是我的工作,我没有轻易拒绝的权利”男子并没有转向女子,但声音依然清晰地在她耳畔响起,“而且今天要杀的这些人,也是当死之人。”
“嗯?”
“向我买下那几人项上人头的,便是东海玄鲸帮。”
女子有些惊讶地挑了挑眉,说:“玄鲸帮是海上巨擘,早已不算龙庭子民,所以一直都被南陵黑白两道所警惕排挤,严禁他们插手龙庭之事,而且……他们是怎么知道你会在南陵的?”
“是雪城的某位大人物告诉他们的吧,不过这并不重要,”男子漫不经心地诉说着这些足以震动整个南陵江湖的大事,好似不过茶后闲谈,“前些日子里玄鲸帮所统领的海市发生了叛乱,虽然最后被及时镇压了下来,但其中主谋还是成功脱逃,其中有人便逃到了南陵。无论是玄鲸帮还是龙庭的海军都不可能让这些逍遥法外,所以才需要我们出场。至于海市的那些无法之徒是怎么勾搭上南陵这边势力的,我估计你家九月会比我更清楚,所以这对于我们来说并不重要。”
女子皱起眉头,沉吟片刻才叹气说:“原来你一直都做的都是这种麻烦事么。”
与其说是一个杀手,却更像是一个裁决者。
“大抵如此,”少年终于回头看了她一眼,“不过我需要再提醒你一下,你现在好歹是我的学生,所以早已经不再是原来那种高贵的身份了。你应该脱离曾经的视角,像我一样以一个执行者的眼光来看待所要面对的事情,否则你跟着我又有什么意义呢?”
女子愣了片刻,才肃穆回应道:“先生教训的是。”
朱碧楼顶楼最富丽堂皇的包间里,有客人一掷千金,摆开了楼里一年也难得见一次的大宴。宴会的宾客名单是绝密的,即使是亲自奔走其间的侍者们,也不知道自己所服务的,是怎样的客人。
但所有见过这个名单的人,都会惊叹于其阵容的豪华,即使是那个最不起眼处的名字,也是整个南陵中名动一方的大人物。
但这些人都不是这对少年男女的目标,因为今日一过,即使他们不出手,那个这片江湖之下真正最强大的影子,也会好好地再招待一次这些客人们。
设下这桌宴席的人,姓林。
名为林何夕。
在顶层包厢的名贵梧桐木大门前,侍者恭敬地拦住了两人。
“请问两位客人有请柬么?”
那个清秀的少年露出了一个漂亮的微笑,说:“请柬的话,我忘带了,不过我这里有一个信物,只要你将它交给主人家,他就知道了。”
少年身上带着如此朦胧柔和的气质,让人忍不住地想要亲近,所以侍者丝毫没有怀疑地从他手中接过了那个信物。
那是三只串在一起的精巧纸鹤。
看着侍者接过纸鹤收起,毫无察觉地推开门进了房间,女子也不禁叹了口气,说:“这种感觉真是让人不舒服啊。”
那是什么样的感觉呢。
“但你只能去习惯,”少年平静地回答女子,“你要习惯无情的感觉,却依然要让自己铭记,不能让无情变成自己的本性。”
“不知先生的话何解?”
“我们使用的是错误的手段,即使能够得到正确的结果,也无法弥补所犯下的罪孽。习惯是为了让我们能够活下去,而铭记,是让我们不会迷失。否则,我们便只是没有意志的行尸走肉而已,所做的一切,都毫无意义。”
“……真是沉重啊。”
女子点点头,却更加用力地握住了自己腰间细长的剑柄。
……
“打扰了,大人!门外刚刚又到了两位年轻的客人。他们没有请柬,不过带了信物过来,还说只要您看一眼,就知道他们是谁了。”
门口的侍者一路小跑到了主座那个英武豪迈的壮年男子身边,将那用织物包裹起的信物递给了他。
“嗯?”男子的眼里浮现了一丝疑惑警惕的神色,“但是我们今天的客人应该已经到齐了啊。”
房间里的宾客并不多,但是众人衣冠皆是华贵无比,席间酒水菜肴皆是世间珍奇,在此一刻,他们都听到了侍者的话语。不速之客的突然到访让他们都感到了一丝奇怪,但都保持着良好的风度,只是微微看向了林何夕。
“原来如此!”侍者慌慌忙忙地回应,“我立刻就让他们离去吧。”
“不必,”林何夕笑道,“就让我看看他们带了什么信物来吧。”
他随意地翻开了织物,那叠在其间的一串纸鹤立刻便重新展开来,轻盈地漂了起来。
在场人都有一丝惊奇,他们原本以为那所谓的信物会是什么珍奇异宝,没想到确实如此平淡无奇的小玩意儿。
“这是……”
林何夕伸出手掌,看着纸鹤平稳地落入自己的手心,他慢慢数了数。
一、二、三。
算上他自己,场间作为主人的海市林家之人,便是三人。
转瞬之间,房间里便成了死寂。
落针可闻的死寂。
所有人在同一时间都想起了一个江湖里流传的故事,关于一个天下无双的刀手、关于一些浴血而生的风流。
林何夕蓦然便站了起来,他是海市之中被称为“斩蛟客”的顶尖刀客,是离天人之境只差一步的武学大宗师,虽然他的替身在曾经的谋局里死在了墨云的剑下,但他即使亲身面对那所谓的海市第一,也有着百招不败的绝对信心。
所以他浑然不惧。
他厉喝一声,随身携带的血红长刀出鞘,如同烈焰喷涌的三道血色刀光瞬间就涌向了那紧闭的大门。
于是那里又响起了一声啼鸣。
那是一种不知名的鸟儿,声音婉转清扬,胜过了夜莺黄雀,宛如天籁。
房间里突然有人发出了恐惧的尖叫:“这是极乐鸟的声音!是他来了!“
在刀光快要斩破大门的时候,门却自然地向外打开了。
林何夕的煌煌刀法暴烈地掠向了门外那个纤细的身影,发出尖锐的破空呼啸声,就如同觅血的狂鲨。
但是鹓鶵已经出鞘。
没有人能完全看清那一瞬的光景,就好像是一道湛蓝的星火突然在空中绽开一般,血红刀光在空中就瞬间消融了。
如同赤色的冰雪融化。
林何夕站在那里,以坚毅无懈的姿态握住了那把血红名刀,就像是在海水的冲击中屹立了千百年的礁石,不可撼动。
这是他最完美的防御姿势。
也是他最后凝结的姿势。
如同一块真正的岩石那样,永远地凝结了。
那个清秀的少年就像随着一阵微风漂浮一般轻盈地落到了大厅的中央,他拾起了那串纸鹤,用干净的瞳子注视着场间,沉默不言。
他看起来是那样温和缥缈,好似一阵风就可以将他吹散,但是没有人敢于去直视他那双仿佛能洞悉万物的瞳子,好像其中隐藏着世间最可怕的东西。
那便是其中倒映出的自己的身影。
林何夕身边的两个的年轻林家子弟也站了起来,惊恐愤怒地拔出了腰间武器。他们都是寄托着林家厚望的后生晚辈,所以才能跟随林何夕一道,来到这异国避祸。
少年看了他们一样,摇了摇头。
“去死吧!”
他们大叫着劈斩而来。
但一道清亮的翠色剑光又席卷过境,带着如同钟鼓齐鸣的铮铮战阵之声。
那是跟随着少年的女子,她拿着一把剑突刺而来,却像是一支冲阵的铁骑,不可阻挡、杀气如霜。
即使这两个林家刀客早已踏过了龙门之境,但他们还是太弱了。
他们柔弱的不是技巧气力,而是那身为武者的意志,在这满是战阵风霜的一剑之前,他们的身体就像是飘散的旌旗一样被洞穿、斩断。
裂阵式!
于此,一切归于寂静。
看着那四散的鲜血染遍了桌案,萧凌霜蓦然问道:“你说,他们是罪有应得么?”
“如果你认为杀人谋乱便是罪孽的话,那他们便是,”唐鸢蓝回答道,“但这样算起来,我们身上的罪孽之深重,却又哪是他们能够比拟的。”
萧凌霜默然苦笑。
……
海上的阳光像是金色的流水一般淌过,吹拂起由盛夏转向夏末的季风。
薄雾迷蒙、晨光熹微。
那艘体形小巧的轻型快舰停在安静的白砂地港湾里,风帆高扬。
“我向海市的那位鲸主借下了这艘船。虽然看起来很轻巧,但这实际是一艘能够远赴重洋的船只,只是送我们到达那个目的地,已经完全足够了。”
叔夏理了理被海风吹起的发丝,向毕月和唐丹芷露出了微笑。
唐丹芷有些疑惑地问:“我们要去哪儿?”
毕月回答:“蓬山。”
“蓬山?”
毕月点点头说:“那是徐苍鹭和长夜郞真正的根据地,也是他们乘着蜃楼去往的地方。”
拉住雨司站在一旁的煌音皱了皱眉,说:“我不喜欢那里。”
“煌音你也知道?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
“那是……这个世界与彼方的交界之处。”
“嗯?”
唐丹芷因为这个回答感到更加的不解。
叔夏说:“用你熟悉的话语来说,那所谓的蓬山,便是与这片海域之中的某处相连的洞天。”
唐丹芷一惊。
“是的,”毕月仔细地回答她,“那里曾是一片只有海中的唤潮师才知道所在的神秘之地,而徐苍鹭在长夜郞的帮助下占据了那个地方。正是因为如此,他们真正的势力才能一直躲避海市乃至雪城的耳目,在这些年里不断地壮大。蓝清源他们对此虽然早有察觉,但是狡兔亦有三窟,任意试探的举动都可能打草惊蛇。而到现在,他们先发制人,却也何尝不是殊死一搏,真是可以开始反击的时机。”
“这样啊,”唐丹芷的目光投向了更遥远的海面上,“到了那里,我们就会再见到那些人吧。”
“是啊,这会是比以往任何时候都会更加艰难的旅途,阿玖你还在担心么?”
“不,”唐丹芷恬静的脸上显现出一丝青涩的毅然,“这一次,我一定不会再被那么轻易地打败了。他们做出了不能原谅的事情,所以一定要为此而赎罪。”
毕月微笑,突然轻轻抱住了唐丹芷瘦小的肩头。
“没关系的,阿玖,”他在女孩的耳畔说,“不要害怕。因为这一次,无论怎样,我都会一直陪伴在你的身边,守候着你。”
夏风依然吹得红色的木槿纷飞。
花散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