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六、不见长生 下
世间修者,习惯以甲乙丙丁四个天干之数来划分化生的阶级。化生是“非常”的妖魔与怪物,所以往往拥有着相异的性质或形态,它们拥有着毁灭的天性与强大的力量,只有修者才能将其诛灭。
然而,这也仅仅只是以常理而言。
在现世存在的化生中,即使是被评以甲等的强悍魔物也能被宗师境界的修者轻易地诛杀。所以哪怕它们对于寻常人来说是无比危险的怪物,但在修者的眼里,却也不过是一种肮脏的异端而已。
而天狩与巫者所面对的敌人,却绝不是这样弱小的东西。
就如同那北境之外的荒鬼一样,即使是其中最弱小的存在,也能轻易地虐杀一般宗门之中的上三段修者,唯有那些真正的军队,才能筑起高墙城垒,在蛮荒的边境抵挡住这样可怕的怪物。
在漫长的岁月长河里,这样的场景不断地重复着,直到近乎所有的痛苦历史都被沉默所掩埋,但它们并不是不存在了,只是被迫陷入了沉眠。
沉眠于世人所熟悉的这个现世之外。
而那力量远远超越了现世妖魔的化生,便被天狩以性质分为了“不灭”、“焦热”、“天灾”、“炼狱”或“无间”。
骸,乃是“不灭”之鬼。
骸是极其特别的化生,因为它们是从生灵的残骸与执念之中诞生的虚妄妖魔,曾经的那些欲望与本能在岁月长久的磨蚀中变成了空洞的虚无,转换成了对生命本身的渴求。所以它们不断尝试着接近生灵,却又为生灵带来寂灭。
它们早已经死去过一次了,所以早就失去了被杀死的概念,即使被钢铁的兵刃碾碎也会不断复原。
骸,即是这个世界痛苦的残留。
……
毕月和煌音步入了遗迹的深处,无数伫立的青铜柱在幽暗的雨色下泛出莹莹的微光,墙上绘制的精美壁画早已显得模糊不清,但毕月还是能够大致地读见其中所描绘的内容。
远航的重楼巨船、辉煌却崩落的宫殿、在天幕之下燃起的烈火、于血海之中厮杀的军队、还有最后那山陵之下沉默的祭祀。
这是来自一个古老的年代的预言,却在许久之后的如今变成了对历史的一声空叹。
这是被放逐者的记忆。
煌音看见毕月沉默的神色,问道:“你认识这些故事?这里面记录的一切我都完全没有印象。”
“是的,这些都是在你们所存在的时代许久之后的那一个王朝所发生的事情了,身为剑灵的你总是在沉睡,所以不知道也是正常的事情。但对于我来说,这些过去其实也是遥远得有些不可思议了。”
“哦。毕竟我们和你们,拥有着不同的时间,这点事情我还是明白的。”
“真是难得。”
“毕竟是那个人好好告诉过我的事情,那个人的话,我还是会认真听一听的。”
“晛熏?”
“晛煌。”
毕月有些错愕地转过了头,在看见煌音脸上带着些许烦躁的表情之后随即变成了苦笑,他说:“狮牙曾经也曾陪伴过那个人,你不提起,我都好像有些忘了。”
“闲话差不多就聊到这里吧,它们过来了。”
“嗯。”
雨幕如帘,透过这漆黑的雨水,毕月和煌音却能清晰地看见远处的祭坛之上,渐渐地亮起了火光。
长明灯。
传说中东海里有着名为鲛人的奇异种族,它们有着人的模样,鱼的尾鳍,鲛人织绡采油,那是整个海中最珍贵的事物——蛟绡如霜雪,千年不腐;鲛油如星火,万世长燃。
但那一切皆不过是传说而已。
曾为雪城少主的毕月早已知晓了这些传说背后的真实。龙庭所谓蛟绡,是吴织的传承里最为华贵的绫罗手艺,百代以来,皆是那些南陵最好的绣娘手里的不传之秘;而鲛油,则来自深海之下那些巨鱼的皮肉,一缕百金,只有最为富贵的豪商才能购之以用。
而燃起这些烛火的,却似乎并不是那些珍贵的事物,而是纯粹到了极致的灵力,来自这片天地间充斥的灵力。
灯火亮起,就像是来自境界彼方的召唤,开始唤醒了在此间沉睡的一切——
唤醒那些为了一个古老帝王可悲的欲望而沉沦的武士。
化生“不灭”,其名为骸。
渐渐地,毕月和煌音在看到那来客的时候也听见了嘈杂的声音。
雨水打在钢铁之上,发出“嗒”、“嗒”的声响,就像是钟摆的来回,一点一点,没有止境。
它是伫立在黑暗之中的古老骑士,雨水顺着粗糙的青黑色铠甲流下来,在右手青铜古剑的剑尖汇成了一股细流。
在等候了无数的时光之后,甚至在忘却了自己的名字、自己的目的、还有自己的执念之后,它终于等到了到来的人。
但来客早已不是它所等候的人了。
而是将会给一切带来终结的,裁决者。
所以这个世间从未有谁能见长生。
留下的,只有悲哀的鬼、神。
比如那长久沉溺在黑暗里的无根之鬼;还有少年身旁那一直在孤独守望着命运的美丽神灵。
毕月深深吸了一口气。
“敌人只有一个,就让我来吧。不过面对‘不灭’的鬼神我也并没有把握,所以这一次,你介意把力量借给我么?”
少女沉默了半晌。
“可以,”她摩挲着手腕上的萤石手链,想了许久之后,才终于点了点头,“毕竟,我还欠了你一样东西。”
毕月只是静静地笑了。
也许那个被他成为阿玖的女孩说的没有错。
世间所有的事情或许都有着意义,不然又怎会有如此多的机缘巧合,如此多的恍然大悟。
一切无心皆由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