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七、鬼门关外海山前 上
毕月手中将端庄的长剑紧握,他看着远处的那只浑身散发出不祥气息的骸鬼,却像是一栋雕塑那样凝固住了,一动也不动。
骸鬼发出无声的呼喊,溅射在他身上的水光幽蓝,如同深夜游离的萤火,点点梦寐,让人迷醉。
它先动了,漆黑的大剑在空中划出流星般的轨迹,那在雨幕里呼啸的剑气风暴呼啸,那强大的压迫感让少年近乎感到窒息。
骸鬼的冲击就如同飞驰的战车一样无可阻挡,这便是凡人与魔物之间在纯粹力量上的差距,即使是如毕月这样优秀的武士,也绝无在力量上抗衡它的可能。
但是天狩所擅长的,却绝不仅仅止于单纯的力量。
毕月在骸鬼的长剑几乎触及到自己的肩膀的那一刻才开始有所反应,他的动作就像是骤然腾飞起来的青鸟,轻灵而又迅速,他毫厘无差地避过了骸鬼那强势的上段劈斩,反手便将狮牙的刃口递向了骸鬼的胸口。
“嗤嗤”的尖锐摩擦声伴随着一串火花在骸鬼的甲胄之上闪过,即使锋锐如名剑,也未能在这一击里成功地洞穿它的身体。
不过毕月只是泠然转身滑步,瞬间便和骸鬼拉开了距离。
狮牙本来就不是一把以锋锐见长的名剑,她真正的力量,还在于那厚重的剑身与不朽的真名意志之中。
毕月轻喝:“破!”
那仍留存在骸鬼身遭的灵力刹那间就迸发出了耀眼的闪光,带着万钧的雷霆爆裂开来,巨大的力量一下便在它的甲胄上震裂了无数龟裂的细纹。
虽然身为武者的毕月并无法控制任何的灵力,但是他本身强大的境界配合着自己“墨羽”的名誓让狮牙在他的手里能够完全地解放自己的力量,甚至能够不逊色于身为天人的晛熏的咒法。
这便是毕月的资质,委身于“器”、超脱于“器”、升华于“器”。
所谓君子不器。
即使遭受了如此强大的攻击,骸鬼的身形依然没有一丝动摇,它踩着刚劲的步伐疾驰而来,这一次它凭借着生前作为武士的本能修正了自己的攻势,迅捷的动作里完全没有流露出一丝破绽。
那是古老的剑技,沉静而有力,它又一次的挥斩在雨水里划出了一道如同飞落的瀑布那般的残影,无数雨水溅射,每一粒都尖锐得如同从火枪之中飞射的子弹。
毕月以同样强劲力道的横切回应了骸鬼的这一剑,狮牙之上金红的符文如同在灼烧一样剧烈地闪耀着,金戈相接的清脆尖利声音响彻了整片空旷的废墟。
轰然如雷鸣!
电光一直在毕月的身旁跳跃着,他紧握的狮牙不断地与骸鬼手中的古剑互相碰撞,雷电的神威与隐晦的灵力互相冲杀、互相吞噬、互相纠缠、互相倾轧。
古老的祭坛废墟之上,雷光与火光在雨水之中闪耀,两个强大的武士以绝世的技艺彼此战斗着,仿佛穿越了无数时空,变成了一场庄重而蛮荒的仪式。
纪念与埋葬的仪式。
毕月将自己轻灵而又精湛的武技发挥到了极致,这不仅仅是天狩所拥有的屠龙之技——雪城的传承、剑宗的天道、大雪的战法、杀人的秘术……毕月融会的是千百种最为顶尖的武技,他是被刀剑所眷顾的天才,甚至近乎于怪物。
“墨羽”。
这个名誓的本质就像是一团混沌,没有偏向,没有制约,就犹如毕月自己心中的记忆与意识本身那样柔软地延伸,吸收着他所听闻、看见、感受、领悟、磨砺过的一切。
在他的手中,无数不同的技巧被洞悉、拆解、组合、完善、升华、凝聚,直到完全失去了原本的形式与桎梏,只留下了一分纯粹的核心与意志。
所以毕月所能驾驭的,既是无数名剑的意志,又远远超越了那些意志本身,仿佛直达剑道的根源。
没有谁能比他更适合手握一把名剑。
这才是所谓的“皆传”。
万千变化,系于一剑。
一剑而已,焚河摧城。
毕月感觉到无数的雨水打在自己的脸上、手上,湿透了自己的衣衫,但在这一刻,他却也觉得自己的身体已经完全解放了开来。
他在与骸鬼的战斗之中情绪变得无比清醒、无比高昂,甚至有些释然。
他自己的本能在享受着这场残酷而浩大的战斗。
其实他早就已经明白了,自己其实并没有放下。
在那一场与墨云的战斗里,他还是输了——即使打败毕月自己的并不是那一个剑客,但他还是没能阻止那个男人走向自己的终途。
毕月从来说不上是一个滥情的人,甚至与之完全相反,他是一个冷情而执着的人。
因此他总能平静而理智地认识与评判一切,像一个机械一样准确地做出抉择。
所以即使在金屏的洞天里,他也能那样无情地为白庭期生带来了终结,也能那样平淡地徐居竹不告而别。
但在那个漫长的盂兰盆日里,毕月还是终于再次感到了一丝遗憾。
毕月所遗憾的不是自己的失败,因为在他的内心里,早已做好了面对死亡的准备,那是一个武士必然的归宿;他所遗憾的仅仅是,自己还是没能挽回。
在毕月记忆里墨云孤独地走向高台的那个刹那,他在那个背影里看见的,却是自己的影子。
与命运为敌的影子。
而墨云——作为沧浪之子的墨云,也终究没能从那场最后的风暴里归来。
所以毕月感到了遗憾。
遗憾着那个结局。
这一场战争没有终结,唯有的休憩,便是死亡。
“不灭”的骸鬼是不会被杀死的。
但是,凭借着天狩绝对的屠龙之技,也能将其躯体完全地摧毁,直到它们的存在又一次被封禁在现世之外,历尽千秋。
毕月挥起手中的锋刃,又一次地念出了那一句誓言:“永夜无衣!”
手握着长剑的毕月就像是完全化身成了神话里雷电的神明,解放的狮牙真名意志与他的名誓完全融合,挥散的电光都变成了一片绚烂的靛蓝。
最后的一剑。
所有刺眼的雷光汇成了一剑,切开了骸鬼的剑势,就像是一道击穿了瀑布的星辉,在无声中炸开。
屠龙之技,天狼!
那盛放的雷光瞬间就像是夜幕里昙花的绽放,带着森冷的寂灭之禅意。
湮灭了废墟之上的一切。
……
许久之后。
雨水更大了,毕月粗略地用身上带着的纱布包好了自己的伤口,缓缓地从地上青郁的杂草之中捡起了那把残旧的青铜古剑。
在主人又一次地离去之后,这把曾经的名剑变得无比黯淡,其上布满的无数铜锈与裂纹刺在毕月的手心里,让他感到了微微的疼痛。
“那个魔物所使用的战法,名为‘开天’。这是无比古老的战阵之术,大开大阖、所向披靡,”毕月抬起头,对逐渐在空气里显现出身形的煌音说,“而徐苍鹭所擅长的,也便是这一种技艺。”
“所以呢?”
“这并不是多么重要的事情,”毕月又一次露出了他那个平和却又坚定的笑容,“只是我突然想起了,在下一次当我遇见他的时候,我还需要让他偿还一些事物。”
偿还那些罪孽,以及背叛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