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九、鬼门关外海山前 下
近夜之时,天色昏沉。
窸窣的雨声不断,让人感觉格外的倦乏,顾陶陶在不知不觉中趴在折叠桌上睡了许久,醒来的时候,正好看见了门缝外静撑着伞伫立在竹林前的身影。
清冷的山风吹动着她的衣角,迷雾飘摇,姽婳的身姿好像身在画中。似乎是感觉到了来自顾陶陶的目光,静侧过身子远远地对篷帐中的少女招了招手。
顾陶陶拉上自己的兜帽,在细雨里小跑向了静的身边。
“张月殿下呢?”
“他去溪的下游看了看,估计一会儿就回来了。”
“殿下似乎很信任小姐您呢。”
“为什么这么说?”
“殿下与小姐您来到这里,似乎还有着某种我并不明白的理由,但是带着我这样一个累赘出来,想必很麻烦吧。”
“你可以称我为静,”女子思索了一下,才回答顾陶陶,“不过我想,雪城张月让你一同过来,目的便是想让你见证吧。”
“见证?”
“见证一些你所应当知道的真实。因为你也的确拥有着这样的资格,所以请不要妄自菲薄。”
顾陶陶轻轻向静行了一个揖礼,苦笑说:“也许吧。”
世人眼中的顾家一直并列于雪城最为显贵的五族之一,声名显赫、富可敌国。但是唯有真正的明眼人可以看出,出身商贾的顾家其实一直都仅仅只是处在雪城顶层圈子的外沿,不说雪城本家与白河一族,就连与世代名士的蓝家和将种门庭的晚江家相比起来,话语都缺少了几分分量。
但是这份如今的显贵依然来之不易,数代的基业到了如今,顾氏一族不仅名扬南陵,甚至远在海外异国都有了一定人望。所以她的父亲做事一向谨小慎微,生怕基业不稳、落人口实。
顾陶陶偶尔会想起自己小时的胡闹模样,想必也是给那个敬终慎始到甚至有些怯懦却的父亲添了无数的烦恼吧,那个人总是这样,明明心里面比谁都要重视整个家族,却从来都默然不语。
所以在这个心思聪颖女孩逐渐地长大的时候,她明白了,原来无论是父亲,还是自己,都不过是平凡的人。
虽然遗憾,却又无力改变。
其实她是知道的,即使自己所站在的那个位置其实并不高,但也能让她瞥见那些遥远地方的光景、那些人——无论是雪城张月、蓝清源、她记忆里的那个女孩,还有眼前这个名为静的女子。
这些特别的人身上都有着同样的那一种味道,那样遥不可及。
这是一个充满了秘密的世界,而每一分更深入的了解,却只是发现自己变得更加的渺小而已。
所以顾陶陶已经有些应接不暇了,甚至有些像他的父亲一样怯懦了。
但即使如此,她也再没有了停下来的资格。
这便是所谓的责任,以及生活。
雨依然淅淅沥沥地下着,晚风吹着竹林里的枝叶“哗哗”地响。
越响,却越是幽静。
静蓦然抬起了头。
“不要离开我的身边,”女子对顾陶陶认真地嘱咐道,“他们过来了。”
……
笛声。
阳关叠。
新柳热酒,故人离殇。
雪城张月望着远处坐在溪边巨石上的蓑衣男人,神色里流露出一丝无奈。
即使相隔了百余尺的距离,他的皮肤依然因为感觉到男人身上那种凌冽而凝实的气场而感到了略微的刺痛,有如被一柄锋利的匕首抵住了自己的脖子。
雪城张月实在是太过熟悉战场的味道了,所以他明白,这是在无数次浴血之后才能蜕变出来的气息——就像是一个武士身上留下的疤痕一样,刻印着他的过去、痛苦、意志……还有绝对的杀意。
蓑衣男人的气息若浓若淡,带着几分寂灭的意味,在这个遗世的仙山幻境之中,显得是如此迷离。
“阁下是为我而来?”
雪城张月的声音不大,但已足够穿过悠扬的笛声,传进男人的耳中。
“不,”笛声慢慢停了,男人依然用手抚着长笛,用干涩的嗓音回答,“我并不是为任何人而来,我需要的,只是一样特别的物品而已。”
“比如?”
“一把名为寒城的剑。”
“原来如此,说起来,我想起了一个故事,”毕月点了点头,毫不意外地回应说,“我听说剑庭之中有一位特别的剑侍,不仅剑技卓绝,还有着藏剑之喜好。剑侍少年风流张狂,与人试剑,从来皆以身上佩剑为赌注,从无败绩;倒在他手上的剑士数以百计,他也因此收得无数的名剑。直到而立之时,这位术艺臻于化境的剑客独自去往东海挑战了那剑术的神座。”
“哦?很有趣的故事。那后续如何呢?”
蓑衣男子盘腿淡笑而问。
“剑客败了,很彻底地败了。他身上所携带的十数把名剑全都折损于那一战之中,剑庭的神侍以无法逾越的天道,证明了剑客所执着的那一切的渺小,所以剑客只能遵循古老的守则,以自己的余生,来侍奉剑之天道。剑客成为剑侍的那一天,他把自己曾经的名剑全部都熔进了铁炉里,仅以流下的铁水铸成了一管沉重的长笛,他不再执着于剑,却学会了以万物为剑。这便是他所领悟的剑道——剑之所在于器,道之所在于心,剑道即是剑心。”
蓑衣男子反手握笛放在腿上,苦笑一声:“呵。”
“所以您真是找了一个最差的借口啊,鸿都阁下。”
“抱歉,”男子静静地站了起来,即使他手中握着的依然只是那一管墨色的长笛,但仿佛天地间的骤雨都变得阴厉了几分,“但我也有不得不向您确认的事情。”
雪城张月闭上眼沉吟片刻,才叹了口气道:“我猜到那是什么了。”
“我所听说的,那是真的么?”
“应该并非虚假。”
“殿下还真是一位诚实的人啊,”蓑衣的男人一愣,摇了摇头,“但这样,我就只剩下必须杀死您的理由了。”
细雨连绵,一曲杀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