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三、连环 上
徐长铗走过昊空客舱外空荡荡的走廊,向着自己的房间走去,但在经过转角处那阶梯之时,他发现早有一个人已经候在了那里。
那是在这艘巨船上,地位最为尊贵的人之一。
徐长铗恭敬道:“白河大人。”
白河烨微笑问道:“长铗阁下可有空闲?近几日里我一直都想和你聊一聊,不过路途之上诸事繁忙,没能抽出空来。”
“当然无事。不过在下可知大人有何事否?”
“无需担扰。只是漫谈一些关于过去的事情罢了。”
徐长铗点了点头,跟着白河烨向着船中央的舰长室走去。
在坊间的传闻里,白河烨从来皆是一个难以揣度的人物,作为白河家的家主与朝中少壮派武官的领袖,他身上的名望享誉龙庭。这个男人在东海军总督府坐镇的二十年间,也可谓是龙庭新朝东海最为平静的二十年,但除了那些真正与他对峙过的人,很少有人能够知道这个看起来英武平和的男人,究竟是以怎样的手段维持着这份来之不易的安宁。
但是每一位来往于这片瀚海的大商几乎都听闻过那个隐秘的消息,在多年前某场早已被史官隐匿的来自南海诸国的叛乱里,就由这个名为白河的男人以由三艘战列与四十快速巡洋舰与歼击舰组成的精锐舰群在短短的两日内便亲自葬送了诸国庞大的船队,数百数千只钢铁的舰船破碎在苍茫的海水中,残火在漂浮的黑油与残骸上灼灼,仿佛彼世的炼狱。
于那无数海国而言,他便是灭国的军神,在那些遥远的国度里,这个男人被称为“沙羯罗”。
沧海之主、诸龙之王,沙羯罗。
白河烨在舰上的房间很干净,一如他本身给人的那种干练凌冽的感觉一样,没有太多装饰的家具,厚厚的文件叠在桌上,一起陈设都序序有条,甚至显得有些空旷而古板。
而在其间,唯一称得上是带有一丝闲人风韵的,便是置于角落里的那一套竹席。似乎有些年头的棋具被仔细地收于其上,看得出来备受主人的珍爱。
“我听说长铗阁下棋艺精湛,我平时也爱手谈一二,请入上席。”
徐长铗抱拳笑道:“却之不恭。”
两人端坐席上,摆开了棋盘棋笼,便缓缓展开了一场漫长而纠缠的对弈。
“在下于海国迦南行商之时,便多次听闻过将军大人的名姓。在下半生奔劳,本以为终将碌碌一世,没想到此生还有幸能与大人如此面面手谈。”
“迦南么?你能在那里听说的关于我的故事,想必都不会有什么好话的吧。”
“不,在下从来以为,圆滑的阿谀奉承虽然中听,也不过是文墨游戏而已,那发自心底的敬畏才是世间于人最好的赞誉。”
“即使如此,终归也只不过是霸道而已。”
“大人的目光还在更远之处?”
“并非如此。龙庭如此泱泱大国,总需有国祚之才,匡扶人道;亦需有霸道之人,威服四方。我等武人天职如此,只要长剑在身,便会永不逾矩。”
徐长铗叹道:“恕在下僭越了。”
棋至中盘,难舍难分。
徐长铗悠然回忆起了自己曾经在海国迦南所度过的那些时光。
那是一个繁华的国度,四季皆如春日一般和煦,它所统御的大陆与群岛之上有着无数丰茂的雨林,织物、茶种、野物、香料……自然为其子民带来的是无数的馈赠。
那是世间一个无比古老而美丽的国度,却也是一个弱小的国度。
远东最大的王朝龙庭与来自西境的某个遥远帝国都将自己的派系深植在了这片古老的土地上。百年之前,迦南的郡主驾崩,在两方势力的运量筹划之下,迦南的王室反目——身为亡君嫡长子的四岁少年继承了那一个国度的王权,但在一场宫廷政变中,身为王国领主的大将军却向自己新的君王举起了反旗。
龙庭拥护了那摇摇欲坠的王权,而西境的狮心帝国,则为谋逆的领主提供了线报与武装。这便是大国之间的权力游戏,而弱小国度的甚至连斗争的力量都不曾拥有,只能成为棋盘上可悲的棋子而已。
这场长达十数载的战争最后也没能决出一位最后的胜者,那死伤了无数人民的无情纷争便匆匆而荒诞地了结了。
或者说,这只是因为,无论是龙庭还是狮心帝国,都并不愿意得到一位统一的王。
因为只有那一个紧紧依靠着自己、无力支撑大梁的傀儡,才是幕后的谋者们最为喜爱的棋子。
自此以后,迦南便被分为了南北两半。龙庭支援着那拥有着所谓“正统”名望的北国,并在实际上夺去了北部海域的所有军权;南国在狮心帝国的倡导之下建立了自己的议会,而那些来自西境的谋士们凭借着自己熟悉的手腕,轻易地便控制了半数以上的议员,让整个国家的政府,都完全成为了帝国的从属。
徐长铗永远都不会忘却那个国度的模样,那所谓的万民苍生、歌舞升平、浮世繁华,终究也不过皆是一曲可悲、可笑又可叹的哀歌而已。
徐长铗知道。
如若这便是霸道、这便是正道的话,那这个世间,也是在太无情了点。
棋差了一招。
当白河烨将自己手中那一枚黑子打入了白子的腹地之时,徐长铗便已经清楚,自己已然败了。
这一招,杀无赦。
这一盘棋好像跌宕起伏,但却也如此理所当然。
也许从一开始,徐长铗便从没拥有过一点胜机,兴许这一切的变化,皆从未逃离过那个男人的掌心半点。
于是他只能幽幽地长叹一声。
“白河大人终归还是白河大人啊。”
“这世间想杀我的人,有许多,但真的能够像你们这样走到这一步的,却已经很少很少了。所以有些时候我甚至舍不得亲手来将你们葬送,待你们也逝去之后,那这个属于我的时代,也应该临近终点了吧。”
徐长铗自嘲道:“我也一直都想,和大人您身在同一个时代,既是不幸,亦是我等之幸啊。但我还是想知道,我的名字明明应当已经在世间藏匿了这么多年,您又是怎样知晓我的身份的?”
“长铗阁下,一个人的名字可以骗人、身份可以骗人,乃至外表与气质皆可以骗人,但是他的心境,是骗不了人的。我此生遇见过无数的人,官僚、军人、商贾、盗匪、杀手,但能看见我而不动摇的人,很少很少,你却是其中一个。而你看到我的那一瞬,眼睛里露出的,便是决意——一个八面玲珑的商人是不会拥有这样的决意的,甚至一个杀手也是没法拥有这样沉静而纯粹的目光的,所以你只能是一个武人,一个视死如归的武人。”
“原来如此。看来不是我失算了,而是大人,从来都是离我们太高太高了啊。”
白河烨沉默半晌,才轻然道:“我给你一刀的机会。对于你这般修行了一生浪人剑道的武士来说,一招拔刀,便已然足够了吧。”
他毋庸置喙的声音里是绝对的傲然与自信,没有一丝轻蔑。
只是理所当然。
“够了,已然足够了。在下本也无望奢求更多了。”
棋子依然铺散在棋盘之中,端坐的两人皆是平静而缓慢地将手搭在了腰间的佩刀之上。
居合之道,拔刀之术。
这是东洋的浪人最为强大、也最为狠厉的武技,舍弃了一切浮华与后路,只追求着一瞬之间那超越了极致的速度与力道。
一击,则必杀。
“刹”!
那是长刀出鞘的刺耳声音,那快过了光影的速度因为将空气压缩到极限而变得无比绮丽,刀刃划出的弧光在咫尺的空间里变成了一片烟霞,名刀那坚硬的刀身也因为这样无匹的力道而扭曲震动着,在一切都仿佛凝滞住的那一个刹那里,尖啸着切断了时光。
名誓,燕尘!
玲珑飞燕皆尘土,烟柳寂寞断肠处。
飞燕,无归。
这是绝杀的武技。
这本应是连神鬼都无法躲避的修罗之道。
“太慢了!”
但回应出刀人的,只是一声叱喝。
徐长铗没能看清楚白河烨反击的那一道刀光,或许应该说,即使此间聚集起龙庭所有在武道上登峰造极的武者,能够看清那一瞬光辉的,也不过只手之数。
烨烨震电,不宁不令。百川沸腾,山冢崒崩。高岸为谷,深谷为陵。哀今之人,胡憯莫惩?
此为,国忧之言。
符刀,烨雷。
此为,军神之武。
至此,便是终结。
飞散的血雨落到了被完美地分割为两半的棋盘上,染红了棋子与竹席,白河烨默然收刀,眼帘之下流露出一丝寂寥的怅然。
他叹道:“可惜了,这副棋具啊。”
多年以前,曾为默默无闻的少年白河烨挚友的那一个人送与了他这副棋,所以三十年来,他一直珍藏着它,铭记着那些当初的誓言。
但是如今,早已物是人非。
当这属于那个遥远的人最后的纪念都被毁掉了,那么是否也意味着,这份终成了罪业的孽缘,也即将走向尽头了呢?
“如是,也真是可悲的结局啊。”
……
远远地听闻到那一声清脆的碎裂声,徐苍鹭快步地走进了自己的舱房。
那家他喜爱无比的星象仪在船只的颠簸里坠落在了地上,金轨断裂,宝石散落了一地。
明明眼前是如此凄惨的景象,但徐苍鹭没有丝毫补救的动作,他只是站在那里,愣了许久、许久。
半晌之后,所有的凝重都变为了一丝苍凉的苦笑。
他叹息道:“终究,连你也离开我了啊。”
蓦然而无情地转身之后,徐苍鹭踏着梯子走向了甲板。
高昂的号角响彻。
无数黑龙的锦帆升起,在风中猎猎飞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