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六、雨夜、沐血 上
三尺有余的斩马刀重逾百斤,而持刀的那个男人的姿态更是坚若磐石,近二尺的长镡最前以铜环紧紧扣住了刀身,精钢的刀身上如同花纹一般的血槽中闪着泠泠的寒光。
这样霸道的长刃兵器,从来皆是战阵之中最可怕的杀器。
黑衣的少年握住了自己手边那柄模仿东洋制式的细刀,千锤百炼的玉钢刀身带着独特的韧性,虽然算不上名品,也已足够优良。
这柄武器是他从营中某位龙牙士的身上“借来”的,但对于这个少年来讲,手中所持刀剑的模样并不重要,在将万千真名意志化作自己名誓的羽翼之后,他一人一剑之所向,便是足以诛灭鬼神的修罗之道。
“‘开天’的战法么?真是可叹,在放弃了作为浪人杀手的命途之后,你选择的,却还是那份古老的罪业。”
“当人年纪大了,难免就会容易疲惫,在曾经所拥有的那一切野心和欲望都熄灭之后,在这里所余留下的,也不过是一具空壳罢了。对于像我这种人来说,杀手从来都不是一分能够坚持一生的工作,能看见与自己背负着同样夙愿的后辈逐渐成长,反而心中会更加欣慰。”
“不过梦也幻也。”
“也许到了我的年纪,你就能够慢慢理解我了,雪城家的小子。”
少年抬了抬眉,却没有回应。
“虽然像我这样的人仇人总是很多的,在我所预料中最终可能带走我性命的,却无非二人而已。一个是你,一个就是唐门的那个小子,因为你们足够年轻,也足够强大。同我一辈的人现在要么像我一样老朽了;要么,便早已得到了他们想要的东西。但无论哪种,都是舍不得花这么大力气来追逐我这样一个无用的废人的。只有你们不一样,小子,和我们完全不一样。因为你们不仅年轻、不仅强大,而且,还是完全的怪物啊。”
男人阴沉地笑了起来,如同野兽的低嚎。
“那我便如你所愿吧。于你而言,死在兵刃之下亦可为终得其所,其实也不免是一个好的结局。”
如今名为毕月的少年抽出了刀。
……
对精通于战斗的武士而言,无论在怎样的对抗之中,长刃的兵器对上短刃的兵器都有着巨大的优势。每一柄兵刃挥舞之时所能包围的区域便是一个完美的扇形,这其中的一切皆是其主人所能掌控的领域,而长兵所能触及的领域便能轻易地覆盖住刀剑的攻势,只需要一点点灵活的技巧,就能将自己的对手玩弄于鼓掌之间。
而沉重的斩马刀所最擅长的便是突刺与劈斩,一力降十会,对于擅长于组合战技的毕月而言,这便可谓是最难以对付的敌人。
所以毕月从一开始就不会有多余的选择。
追影。
拔刀之时,便是他最为迅疾的那一招剑式。
黑衣的少年带着一线刀光如同魅影一般掠向了徐切云的身侧,他的一步都在精确无比的计算之中,踩着斩马刀难以触及的死角,突向徐切云防御最薄弱的地方。
徐切云嘶哑地笑道:“真是敏锐的嗅觉啊,但这,还是不够。”
他手一拉扯,握住的巨大的斩马刀在空中划出了一道难以想象的曲折轨迹,如此粗犷的武器却在瞬间灵活得如同翻涌的奔浪,从斜上方劈斩而来。
“嗤啦”!
那是一个鲜血飞溅的刹那,即使毕月闪避的步伐依然快得只剩下一道虚影,那无比锋利的巨刃亦然霎时间便在毕月单薄的右臂上划出了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被长刀的横扫逼退的毕月闷哼一声,只是冷冷地回答:“不,我想,应该已经够到了。”
一息之后,徐切云才感觉到自己的腰间生出了点点凉意,他皱了皱眉,但依然没有低头去查看自己的伤势。
“好、好、好,快到甚至能避过我的知觉,如此狠厉的拔刀之术,我也有许久没有见到了。但你就是为了砍下这一刀而确实地受了我的一击,那么下一次,你还换得起这样的伤么?”
“不试试又怎么知道?”
“开天”的战法大开大阖,而且这位年迈的男人也绝非毕月不久前所诛杀的那只骸鬼一样依靠着本能来战斗。
老去的徐切云即使身上早已失却了曾经机敏的感知与强健的肉体,但他依然是一头凶猛的狮子。狮子是不会轻易地被猎人所杀死的,它们的骄傲、它们的愤怒、它们战斗的技艺永远流窜在泵张的血液里,灼灼地沸腾着。
徐切云蓦然发出了一声厉喝,他佝偻的身躯里顿时好像爆发出了无坚不摧的力量,他挥舞起的斩马刀快如惊雷,转眼间便刺向了毕月的胸膛。
面对这势如崩山的一击,毕月却并没有逃避的意思,他即刻便重新架起了自己的剑型,如同向着海啸逆流而上的游鱼,擦着刚劲的罡风疾驰而出。
凪型奥义,风雨黄泉渡。
毕月斩出的那一刀,在浮动恍惚的气浪里耀若灿烂的霞光。
“呵,只是见过了一次,便能记下如此可怕的剑招么?”
以伤换伤。
但这一次,徐切云不准备再给毕月靠近的机会了。
名誓,焚舟。
“铛”!
斩马刀没有击中毕月,汇集了一个止境宗师全副气力的一击重重地撼在了地上,激荡起的罡风与冲击就像是道道挥散的铁鞭,直接便在坚硬的石板地上割出数十道龟裂的沟壑!
徐切云抬起眼睛,看着近身的毕月,却露出了一个无惧的笑容。
形势突变,那一刀散去的刀影好像在那一个瞬间里超越了时间与空间的限制,同时从十个不同的方向砍来,全部都指向了毕月身上的要害!
焚舟破釜,有死无生。
呼吸之间,毕月依然冷静地能听到自己的心律,他立即就变幻了自己的剑势,决绝地斩断了那两道致死的锋刃,却依然没能阻止其他的刀影切入自己的身体。
鲜血飞溅。
承受着那仿佛全身都要被撕裂的剧痛,毕月趁着这一息徐切云来不及收刀的短暂空隙却爆发出了更加迅捷的速度,他把所有的力道都融入到了那一次旋转的横切之中,将那奥义的一刀又一次地砍在了徐切云的腹部。
鳞甲洞穿。
“轰”!
擦身而过的瞬间,那凝聚的气劲在这一刻轰然爆裂,即刻就将两人弹开了,毕月和徐切的方位彻底交换,身形更加轻灵的毕月被狠狠地甩进了朱楼中,撞到了身后高大的灵碑,掀翻无数黑底白字的牌位。
徐切云重新拉起斩马刀,缓缓地步入了楼阁。
“焚舟……强行突破自己身体的极限,以命换力,即使这能让你跻身近乎于‘魔’的境界,但于你现在的身体而言,这也无异于饮鸩止渴吧。”
毕月拄着刀坐在灵碑前,痛苦地咳出了两口鲜血,但口中的话语还是那样冰冷。
“毕竟我已经是一个老人了,老人……自然只剩下了老人的方法。”
“听起来真是悲哀。”
“是啊,所以对我们这样的人来说,最轻松的结局便是在享尽荣华富贵尚为老去之前就死去。”
毕月没有去关注自己撞倒的那些碑位,但他已发现,自己如今所在的地方,其实是一个灵堂。
属于徐姓家族的灵堂。
在那场永远的放逐之后,这个曾经名望倾国的家族最终却成为了海上漂泊无归的浪子。因为那份永世的罪业,他们生来便注定了流浪与彷徨,无人可以接纳他们、也无人可以拯救他们,他们的终局总是一样的,是在冰冷的风雨里无声地沉寂。
所以在这个遥远大海尽头的孤岛之上,只有他们的族人这样记录着属于自己的过去,即使那曾经的一切都已被湮灭、即使那过往的记忆都毫无意义,他们还是背负着、守望着、记录着。
好似梦也幻也。
所以如今的徐切云,也不过是一个守灵人罢了,或许他自己的内心也早已和那些冢中枯骨没有任何区别,他活着的意义,却仅仅只是一个如同风中之烛般没有意义的残留与铭记。
好似泡影斑驳。
但还是得活着。
毕月突然明白了为何这个老去的杀手为何会变得如此絮叨。
老人总是怕寂寞的。
腐朽之前的寂寞,往往预示着最终那无声的灭亡。
也许有的人一生所追寻的即是死得其所。
一个战士,要么战死沙场,要么回到故乡。
而有一些人,却永远都不再能……回到故乡。
所以在永远的放逐结束之前,他们只能够、也应当,战死沙场。
于是毕月说:“是该结束了。”
屠龙之技,焚河业舞。
这是他曾经面对墨云时所没能斩下的那最后的剑技,但在此刻,已再无人能阻挡他的决意。
在那样浩大的剑浪之中徐切云又一次爆发了焚舟的名誓,他像是将枯的油灯一样燃烧起自己最后的生命,煌煌如复归壮年的雄狮。
但毕月只是摇了摇头。
因为这张战斗的结局,已然注定——
业舞已起,至死方休。
第一招,便是烟收。
毕月的身影在顷刻间就变得如同烟霞般缥缈,穿透了徐切云雄浑的刀罡。
下一个瞬间,是璆鸣。
清脆的金戈交错之声带起的却是斩马大刀的崩裂。
然后,是乌夜。
无形的锋刃切断的是男人握住斩马刀的手臂神经。
接着,是镇狱。
蹿升的业火转瞬间吞没了两人,洞穿了坚硬的鳞甲。
终结的,即是沧雪。
直到最后,徐切云也没看清那最后的一道斩击。
一线青蓝色的光芒离开了毕月的掌心,细长的刀在毕月手中突破了速度的极限,甚至开始扭曲、崩解,但仅仅是那一个刹那,这把平凡的刀依然凝结出了最为尖锐的锋刃,风啸声完全被刀光所抛走,时光也像是为之而停滞。
这是曾经斩杀了深海之中那威能最为伟岸的龙神的一剑,是那在雪城的血脉里永世传承的一剑,是无数过去和未来的转息乍现,划破了那超越极致的绝对领域。
整栋朱楼都因为感受到如此浩瀚的剑影而颤动起来,顶层的洪钟荡出明亮的响声。
“咚”!
那年老而不凡的武士,终于在这最后的一瞬走向了寂灭。
鲜血喷溅。
“纵生于死,永夜无衣。”
所有的烛光都在狂风中熄灭,毕月手中的东洋刀终于因为无法承受如此可怕的力量与速度而纷然碎裂,在那飞散的冷光里,毕月静静地念诵着天狩的誓言。
亦好像最后的祷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