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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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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清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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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召十六年的除夕,那日大雪纷扬,我出生在大明宫文兰殿之中。

  三月之后,交战多年的草原十八部终于彻底向我大唐俯首称臣,至此九州大地,我的姓氏便是最高贵的存在。

  清阳,是父皇给我的名字,取得是四海清平、阳春白雪之意。他说我是四海升平的福星,希望我成为阳春白雪那般和风旷达、凛然高洁之人,亦能有曲高和寡、高深悠远的境界。

  我十五岁前,在父皇无言的呵护下无忧无虑的长大。我的母妃是宠冠六宫的贵妃,亦是这个帝国强大的象征。

  他们宠我太过,将我宠成了整个皇宫里最无法无天的公主,成了全长安说书台上津津乐道的趣闻。

  国家的强盛,赋予了长安城包罗万象的生命力。

  十二岁那年,我在万国来朝的极盛中,瞧见了那个高鼻梁蓝眼睛的洋人古雅——虽然父皇说他是波斯的王子,并非来自西洋或是东洋,但我一向是不管这些的。

  他教我天文地理,是我见过知识最渊博的人。但他极少笑,唯有在我问他西洋是否也有像我这样的人时才难得见他开怀一笑。

  他说,西洋没有清阳公主这样尊贵漂亮的人,只有繁盛如斯的帝国,英明如圣上的君主,才能有公主这样的玉人。

  我对此极受用。

  我长到十二岁,在遇见他之前从未听过这样别具一格的夸奖。而古雅本人,也是我情窦初开时最别致的一处风景。只可惜我情窦方开,他便在长安郁郁而终,带着一身本领与见识化作一道烟云散入长安的风里。

  那时少年心气,不重感情。

  古雅的离开虽让我备受打击,但只不过数月,清阳公主又是那个潇洒飞扬的存在。

  我十三岁,在古雅故去的那一年,遇见了贺澜,长安城赫赫有名的大才子,那个天子堂前大呼功名皆是身外物,被父皇一旨革去状元名在烟花之地名声大噪的前状元郎。多说他蔑视权贵,可倚在醉仙楼的栏杆之上,他瞧我那一眼如江南烟雨,多是迷蒙,却又分明是掩不住的惊艳之色。

  我颇是自得,端了公主的架势问道:“贺公子可是瞧够了?”

  贺澜蓦然惊醒,又沉沉陷入软红十丈,兀自醉生梦死去了,唯独嘴角擒着那丝笑告诉我方才他的钦慕不是错觉。

  我的贴身小婢绿意在一旁不断作弄着这恃才傲物的贺大诗人,他却摸索着桌上的酒壶,大大咧咧的喝起酒来。

  上好的女儿红湿了他前襟,前状元郎醉眼迷蒙,痴痴得笑了起来。我摇摇头欲离去便听后头传来他断断续续的声音。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嗝——”

  末了,我只得啼笑皆非的记着这煞风景的酒嗝,红着脸一溜烟的逃回公主府去。

  我喜欢贺澜。

  虽然满长安都说清阳公主看上了醉仙楼的状元郎,但我知道,我对贺澜的喜欢是知交之情。他整日醉时泼墨江南,醒时便将自己又灌醉,我却不愿意他就此蹉跎在这等寻常之地。

  我强求着他随我踏尽长安城,观尽长安花,强求他与我去这家那家的府上玩什么曲水流觞,将他推到满长安的名门望族前,亦强求他与我谈论政事。

  他虽兴致缺缺但从来顺着我。

  明召三十年,草原十八部政局巨变,新帝派来使臣,欲与我朝结姻缘之好。如今的世道和亲虽以不是什么避免战争的手段,但远离故土还是件颇叫人感伤的事情。一时之间满长安都在猜测会是哪一位公主远嫁。

  我问贺澜:“你可有看法?”

  贺澜搁下酒杯道:“某,并无看法。”

  我又问他:“贺澜,你可想入朝为官,位极人臣?”

  贺澜笑了,眼里是难得清明。我记得他拱手对我行了个端端正正的礼道:“多谢公主提拔,但好男儿志在四方,贺澜的志气也不在庙堂。”

  我那时还莫名其妙,不知道他说的四方是真正的天下四方。

  他的离开很突兀,得知这人消失在长安时我哭了三日犹难平心绪。也就是这时,草原十八部使臣来访,长安沸沸扬扬传了一月有余的“和亲公主”有了定数。

  那□□堂之上并不太平。父皇大怒,若非是太子拦着约莫已有“斩来使”的想法,满朝文武亦是满脸愤慨。

  只因那使臣点名求娶的人是我。他说,奉王之名,求娶清阳公主。

  太子轻哼一声道:“那阿史那原实在狂妄,以我朝实力肯嫁皇室公主过去已给足了他面子,竟还敢点名求娶你,简直目中无人!”

  皇后早逝,太子李晖一直由我母妃抚养,而我的亲哥哥定王李昀却是极小之时便在军中磨砺,幼弟李昭如今不过三岁而已。也因此,我同太子更显亲厚。

  他讲这话时毫不掩饰对阿史那家的厌恶之色。我却还未丢开贺澜不辞而别的伤感,随口应道:“嫁便嫁,又什么打紧的呢。”

  太子忙道:“阿楚莫要胡说,阿史那原那弑君杀父的不仁不义之辈怎会是你的良人?”

  这样的想的人不仅是太子,还有父皇。

  父皇命人于半月之内,修缮了清阳观,让我遁入空门,以公主出家为由回绝了草原十八部使臣。我曾因为祖母祈福而出家,但一直空有其名。却不知此番重入清阳观,是我往后数十年命运翻天覆地的开始。

  我入清阳观,只看见了无尘。

  在那之前,我从不知道原来这空门里头也有这样好看的人,也从不知道原来喜欢是这样的感觉,只每日伴在他身边,瞧着他敲敲木鱼,抄抄经书便能开心的不像话。

  即便是粗茶淡饭,与他一道却胜过宫里千万道山珍海味;即便没有言语,只对上一眼便能自眼波横转中悟出千万种缱绻。

  我心里头第一次满当当的全是一个人的模样,第一次如此笃定他便是我的良人。

  但我未曾料到父皇会如此反对这段感情,他腰斩了无尘,把我关在公主府里任我哭闹亦不闻不问。

  我亦是第一次明白了什么是怨恨。

  我怨恨他不管不顾就斩了无尘,我怨恨他将我的感情随意的斩断,我怨恨他□□专断不肯听我多说一二,但当赐婚圣旨降下来是,我却又突得平静了下来。

  我捧着圣旨反反复复读了三天,一时之间想了很多。想起了古雅,想起了贺澜,亦想起了无尘,但在那三天里我想的最多的是母妃来公主府看我时柔声说得话。

  女儿家比不得百万铁骑坚不可破,亦不能上阵杀敌,保家卫国,但却是一把软剑,能插进大英雄的心里。

  我的父皇,天底下最高贵的男人把我许配给了平南王顾岳。那个军功赫赫,手握西南重权的大英雄。我在长安放肆玩闹却并非全然不知前朝事,何况平南王拥兵自重屡屡抗旨早已是长安城里人人皆知的事实。我嫁给他,是将同我的姐妹一样,成了维护王朝安稳最软的一柄剑。

  也是在那一刻,我在出生十四年后,第一次彻底看清了我的名字。

  李令楚,而非满长安口口皆唤的清阳公主。

  我亦有推脱不掉的,守护李家王朝的责任。

  我的及笄礼,在明召三十一年兵荒马乱的除夕。

  长安城一惯的纸醉金迷在千万铁蹄的重压之下也变作了荒芜萧索,我未来的夫君顾岳领着十万大军以清君侧之名要诛杀我的母妃。

  我从及笄典礼一身繁复衣裳,拖着宽大的裙尾,踉跄着登上城头,看着阵前他的帅旗飞舞只觉得一股凉意自脚底直冲头顶,险些一头栽下城墙。绿意哭着喊我保重玉体,我却极力攀着她挣扎着要去看清那平南王的脸。我同绿意说,让她唤顾岳出来,说清阳公主要见他。

  但话出口,一片寂静中唯有战旗迎风飘展。那黑压压的大军一动不动,我不由冷笑出声,胸口闷痛愈甚。绿意被我吓的不轻,哭的愈发厉害,我强提着气大喊,声音沙哑:“堂堂平南王连自己的王妃都不敢见吗?”

  东边的阵型一阵骚动,顾岳便骑着白马出现在大军中央。他眼神默然,瞧着我的模样没有一丝波动,语气亦是冰冷:“顾岳在此,公主请讲。”

  我心里头的问题太多,既不知母妃做错了什么也不知他的目的究竟是清君侧还是清君,再加之这些时日诸多事郁结在心,竟一口血直直喷了出来。

  顾岳神情有一瞬间的变化但旋即又隐了下去,绿意大喊传太医好像已经哭哑了嗓子。我没心思安抚她,只盯着顾岳,半晌才轻轻问出一句“为什么”。他一定听不见但兴许看懂了,我在陷入沉沉黑暗中前,瞧见了他眼里意味深长的情绪和熟悉的唇形。

  那三个字,我在心里念了太多次,也太想不通。

  我醒来时,已是三日后。

  绿意在我身边侍候着,见我醒来喜极而泣。我抓着她只问她顾岳退兵了吗?

  她笑道:“公主放心,有救兵到,圣上与贵妃娘娘皆一切安好。”

  “救兵?”我想不明白,长安城中可用兵力分明不足三千。

  绿意支支吾吾的说不清楚,只叫我宽心。我从小与她一块长大,瞧她这样便知道有事瞒我,厉声道:“说话!”

  “公主……”绿意强忍着眼泪看我,见我态度坚决只得道,“是草原十八部的兵。”

  “阿史那原?”我心下已然有了些答案,咬着牙道,“说下去!”

  “草原十八部使臣再求见圣上,以驸马…平南王谋逆为由求娶公主,并承诺草原十八部必会出兵解长安之围。”

  不知为何那时心里竟是一片明净澄澈,反倒是比被赐婚平南王时轻松了许多。和亲便和亲,这长安城里留了我太多不开心的回忆,倒不如去草原走走。

  我同母妃是一样的,强盛时是帝国的象征,国难时便是一颗可以随意摆放的棋子。

  我一点也不怀疑,如果阿史那原不派兵,父皇会毫不犹豫的交出母妃。就像他曾千方百计替我回绝阿史那原,如今却在抬手点头间有把我送到了那个杀父弑君的“不仁者”身边。就像他曾说长安便是我家,却把我送到西南,送到草原,毫无顾忌。

  可我怪不得他,因为他不仅仅是我的父亲,还是帝王,他须对天下有一个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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