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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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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草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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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召三十一年,阿史那原以求娶清阳公主为要求解了长安之围,父皇当即下了赐婚旨意。那之后不过半月,我便远赴蒙古草原下嫁阿史那原。

  在长安的半月里,我一直在琢磨当年长安城下叛军为何要清君侧。我母妃出生显赫,外祖父身居太师之位但鲜少弄权。膝下所出两子,哥哥远在边疆,不理朝政,昭儿更只是蹒跚学步的年纪,东宫亦立的稳稳当当。

  清君侧一说,我想不通。

  这一点疑问,在我离开长安那一刻全都烟消云散在广阔天地之间。城墙上父皇与母妃并肩而立,太子亦在一旁目送我离去,我原不想有太多挂念,却还是忍不住回头瞧了一眼他们。

  那一眼,回想起来还是有说不出的千万种情绪。

  我在草原十八部已有一年。这一年里我效仿贺澜,醉里读诗,醒时便想着如何将自己再灌醉。草原十八部多游牧,因而也没大明宫这等上等的宫殿,但好在我虽未出过几次长安,性子骄纵但不娇贵在这毡帐汗庭内也过得自在。

  草原的天空比长安蓝的多,亦宽广的多。我喝得迷迷糊糊时喜欢借酒装疯,赤着脚跑出汗庭对着这一望无际的青绿破口大骂。时而骂骂父皇,时而骂骂太子,时而骂骂我那个夫君,反正我听不懂这的话,他们也听不懂我的话。唯绿意和几个跟着我来的婢女每逢此时便战战兢兢,好像远在长安的父皇会突然跳起来指着我训斥道:“清阳,你这是大不敬!”

  天高皇帝远,原来是这般体验。

  我总算明白为何我那个亲哥哥宁愿在三年也见不到一个女子的苦寒之地待着也不肯回长安,安安稳稳的娶个世家女当他的定王。

  长安,长安!长安有什么好的,哪有我在这草原潇洒快活?

  如果非说有什么美中不足的事,大约是我那新婚之夜就叫我独守空闺,领着三万骑兵去围剿顾岳残兵的夫君了。

  那日顾岳因草原十八部突然发难被困长安外的荒山之中,粮断之际他自绝于阵前。平南王副将领余下残部一路退到西南与西南驻兵回合。

  事情到这,已然是全歼无能。蜀地高险,西南驻兵又是顾岳旧部,要在西南清平南王的兵,绝非易事。但父皇自然不肯放虎归山,我那新上门的驸马爷便义不容辞的提剑上马,扬长而去。

  若依我以前的性子想,约莫会以为他是吃了我的醋,才非要灭灭平南王威风,残部也不肯放过。但如今的我早已不是那个长安城里颇有几分恃宠而骄意味的清阳公主,也不会再因身外之物沾沾自喜,譬如身份,譬如容貌。

  我只是一个寻常子女,或者说比寻常女子还要身不由己些。父皇两道圣旨打下的痕迹让我很疼,时至今日我想起无尘还是觉得心头隐隐作痛,可这痛又让我警醒。

  我的夫君阿史那原是个极神秘的男子。

  我初到草原时曾多方打探过这人,但唯一得到的也只是他少年时便很聪慧,但鲜少抛头露面。在他即位之后,见过他的也不过草原诛部的领袖而已。

  总之,这是个没什么人见过,只是听闻长相俊美的男人。

  他除了给我留了一个空荡荡的汗庭外,还给我留了一个傻儿子。

  我原以为李晖已然是没谱的巅峰,却没料想这草原还有一个哑巴王子阿史那颜。我差绿意去问过阿史那颜的婢女,据说他是因着儿时被外部的人下毒这导致了如今的口不能言。

  草原十八部的战乱,我依稀有过耳闻,知道这草原的人大多凶猛,打起仗来也不要命,却没想到这么小的孩子也会被下毒。一时心软,只道这孩子实在可怜,便将他接到身边照料。

  平日里我若是醒着,便会抽空去瞧瞧他。

  他起初很是怕我,只瞪着一双眼警戒的看着我。

  我便索性离他远些坐在一旁喝酒,也不说话只是与他待在同一个毡帐之中。久而久之的,他便不再排斥我的存在,不过仍不大愿意与我亲近。

  我时常喝着酒,打量阿史那颜的模样,很想从这傻儿子身上看出他老子的模样。但不管我是醉着还是半醉着,都无法从这个只能说是清秀的八岁男孩身上瞧出传闻中很俊美的阿史那原。

  阿史那颜开始同我交流是在一个月前。

  我虽后来常同这捡来的儿子谈些没边没际的话,却并不真的是同他谈,也不指望八岁的孩子能听懂多少汉语,更多是在自言自语。

  今日讲讲大明宫内的事,明日讲讲古雅告诉我的那些天文地理,有时喝得太多了些便哭着埋怨父皇如何斩了无尘,阿史那颜大多都只是乖乖的坐在那听我又哭又笑。

  那日我突得想起了皇祖母尚在的时候,我同哥哥、太子还有江彧在皇祖母膝下承欢的事来。

  江彧,是晋和长公主与骠骑将军江海的独子,亦是皇祖母最偏爱的孩子。

  皇祖母疼爱江彧犹在疼我之上。我儿时时常因此吃味,太子便总说我如此酸定是醋吃多了,应当改个名字叫醋醋。

  每当这时皇祖母便会把我抱在膝头笑着说:“哀家难道不疼清阳吗?”

  我细细回味着却见低头写字的阿史那颜突得抬头看我,眼里是我不曾看到过的悲哀与无助。

  我一时愣住忙迎了上去,看他并未抵触便将他搂到怀里柔声道:“不怕,母妃在呢。”

  我至今不知这的礼数,也无人教我,因此待人处事仍是在长安时的模样。阿史那颜整张脸埋在我怀里,许久我听见他低低的啜泣的声。

  拥着阿史那颜我心里也难得飘来些愁绪。皇祖母故去之后,江将军亦告老还乡,江彧也跟着没了踪影。李昀,我的哥哥,也正是那时候请命跟着定国将军去边境历练,我身边一瞬间只剩下了一个太子。

  我轻轻拍了拍他的背,以为他也是因此物是人非感怀。又想我见他至今,这孩子一直是形单影只,便道:“你莫要太难过,不管是草原还是长安,天家的子女总归是要比别家孩子孤独些的。”

  想我贵为公主,金枝玉叶,在长安亦只是穷奢极欲而已,何时有过呼朋唤友的场面?青梅竹马散一地,偶尔附庸风雅,知交远走天涯,好不容易生出的那两三点情意,也全都扼死梦中,想来也是可悲。

  “醋醋……”

  “什么?”

  我隐约听见怀里的孩子艰难的发出了两个不成调的词,阿史那颜抬眼看我,泫然欲泣,他抱着我不撒手,张着嘴支支吾吾的想说什么却只能扯出几个嘶哑的音节,接着便撕心裂肺的咳了起来,我赶紧替他顺气,一边唤绿意传太医。

  那之后,阿史那颜便在病榻之上躺了许久,我难得搁下酒壶清醒了几夜陪在他身边,不由感慨天下母亲之难。

  我身子不算好,母妃生是我便多有不足,我一出生就是个十足的药罐子。儿时在母妃身边时,风寒发热是寻常之事,六岁那年险些在浑浑噩噩之中一病不起。母妃为了照顾我,几乎寸步不离的守在床边。时至今日我还记得,那日我从昏沉中醒来干哑着嗓子唤母妃时她通红的眼眶。

  好在阿史那颜这孩子除了儿时的毒以外身体还算康健,这一次咳嗽虽看着厉害但并无大碍。我也没在他床边熬红了双眼,还与阿史那颜亲厚了许多。

  一次我醉卧桌前隔夜醒来瞧见桌上有碗醒酒汤,从前绿意会替我备这些但久而久之见我压根没有醒酒的意思便只在我吩咐后才去准备。我一时惊奇多问了一嘴才发觉竟是阿史那颜所送。他约莫是瞧出了我嗜酒如命,还亲自送来了马奶酒供我欢饮。我并非没尝过这马奶酒,只是这酒性太过温和,没有我寻的那份醉生梦死。但因着是阿史那颜所送,我便一一受下,交替着女儿红一道全下了肚。

  偶尔他也会来陪我。这孩子也算是有心,竟寻了个师父学了些汉文,拿着纸笔同我交流起来。他的汉字写的歪歪扭扭,在我这醉鬼眼里更是看不清大概,但他反反复复问的问题最终概括起来大概就是一句“你想我父王吗”。

  我孤身一人在草原十八部的日日夜夜里,虽有酒相伴但不是没有想过我那个未曾蒙面的夫君。我不止一次想过他会是什么模样,草原十八部的王啊,该是怎样的威武才能征服马匹和马背上的民族。但每次想起他,我便会不自觉想起无尘,不自觉将我的夫君与我的意中人比较起来,接着便是难以言喻的胸闷。

  久而久之的,我便不再想阿史那原了。

  草原的王又如何,这九州大地最耀眼的明珠已经落到了他的领地了,他已经娶到了大唐皇帝最疼爱的公主,用他的武力向年迈的皇帝示威。从今往后,长安城里没有一个高官显达敢小瞧草原十八部,小瞧阿史那原。

  他求娶的不是我,只是借我炫耀他的年轻强大。他亦不曾爱我,不是我的良人,只是我最合时宜的夫君,就如前时的顾岳。

  我想他做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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