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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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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草原风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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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我的记忆里,母妃是个极温柔的女人。

  父皇后位悬空,她盛宠一时却多次拒绝了父皇立她为后的心意。太子与我亲哥哥年岁相差不出一个月,父皇也曾想要重立东宫,她却说“晖儿亦在我膝下长大,是我的孩子,且一月长是长,一日长也是长,为嫡为长,他都理应是东宫太子”。

  我鲜少与我的外祖父见面,他虽受封太师但一直是挂了个虚职。父皇亦怜他年事已高,准他不用上朝闲赋在家。他正是得了这样的空闲,整日往长安外跑。

  母妃生幼弟昭时,一度生命垂危,哭着说想再见一面外祖父,父皇便满天下寻这位云游四海的太师。也好在那次有惊无险,不然等我外祖父从江南远道而来之时,母妃和他已是天人永隔。

  我得承认,杨氏一门本就显赫,因着母妃得宠更是恩上加恩。

  戚若元所说,就算是真的也不值得我大惊小怪。

  贪污案种种我并不了解只是有所听闻,其中夺人家产、害人性命之事已经足够发指。

  即便戚建之死真有我杨家人推波助澜,他亦不无辜。至于父皇为何要许她“多年后归长安父母健在”的愿望,约莫只是为了让她好过一些罢。

  就像我待嫁的日子里,他多次来公主府又领我上城墙,指着长安万家灯火同我说“清阳,长安永远是你的家”。

  兴许这里头还有我不知道的曲折,但事到如今我也不想因为一个戚若元去细究太多。

  母妃终究是母妃,外祖父也终究是外祖父,即便杨氏一门真的是顾岳出兵围长安的初衷,他所说清君侧三字并无别意,那于我也不过是多了一个嫁于阿史那原的理由罢了。

  那日我将元泽压了下去,又派绿意打点了毡帐周围的守卫,唯恐有什么风言风语传了出去。待处理好这一切,身心俱疲得倒在塌上,不一会便沉沉睡去。

  我醒来时卧榻边不是绿意,而是阿史那奇。

  他支着脑袋靠在床边翻阅着那日从戚若元处送来的诸事详录,抿着嘴也不知在想什么。我只是一动便惊到了他,他惶惶起身见我挣扎着爬起来的样子也不知是扶好还是不扶好。待我坐定,他才低声道来意:“不知元泽郡主竟与可敦有这样的过节,还请可敦恕罪。”

  恕罪?我醒来后,脑中还有些糊涂,见他如此很是不解。

  “臣弟此次来,是听闻可敦忽感风寒,本特意来请可敦保重身体。但又听那日元泽郡主之事,便想着再来宽慰宽慰可敦。”

  我品着他这话里意味,轻笑道:“大人是来警示清阳勿要插手政事吗?”

  “素闻清阳公主聪慧伶俐,曾领教一二,如今臣弟才是真的服了。”阿史那奇微微俯身,彬彬有礼,“公主身份尊贵,又有天人之貌,比我草原十八部最美丽的女子还要好看上三分。”

  他顿了顿,又见我只是静静等着他开口。便也不含糊:“王兄为迎娶公主不惜远征蜀地,可见爱护之意。臣弟亦知道,在长安,贵妃娘娘专宠六宫,如今王兄归来在即,唯恐王兄亦落入前人旧路,误了大业,负了草原十八部。”

  “好一个前人旧路,好一个误了大业,难道你阿史那家要造反不成?”我怒火中烧,被这明目张胆的指桑骂槐气得头疼欲裂,可还是仰着脖子,咬着牙恶狠狠的看着他,唯恐输了气势。

  阿史那奇面不改色道:“草原十八部向大唐称臣已久,不敢有异心。只是公主饱读诗书,精通汉学,应当知道幽王烽火戏诸侯,你们汉人讲的是,红颜祸水。”

  我轻笑一声,随手自床头摸索了一样物件冲阿史那奇砸去,他也不躲,便硬生生被我砸了个头破血流。

  “清阳不敢自比褒姒,也相信我的夫君不是姬宫涅。依大人的意思,倒是觉得你草原十八部的统帅是个只知玩乐的昏庸之辈吗?”

  血从他额角缓缓淌下,划过眼眶瞧着有几分骇人。阿史那奇神情稍动,便直挺挺的跪了下去:“臣弟失言,可敦勿怪。”

  “清阳一介女流,无意政事。”我一字一顿,险些咬着自己舌头,“也不劳大人过多关心了。

  “还请可敦恕罪。”他仍不起身,半跪着身朝我作揖。嘴上讲着恕罪、恕罪,面上还是不动声色得端着架势。

  我暗自冷笑,心道我孤身一人在这草原十八部自然也不能总端着公主的架势,指望千万里之外的父皇替我压着你们,即便是被冒犯了又能拿你阿史那奇有什么办法。

  一朝离皇都,嫁作他人妇。在这草原最初的新鲜劲逐渐过去,因我纵酒贪杯而不动声色隐在这诺大草原夜里的矛盾也逐渐明朗起来。

  我有满心酸楚,可最后也只能咬着牙端起气度,把这些委屈全都咽了下去:“大人有此远见,清阳佩服,何来冒犯一说?方才是我失态,大人快去包扎下伤口罢。”

  “谢可敦体谅,臣弟当真无意冒犯,今日与可敦所言,句句肺腑。”阿史那奇缓缓俯下身去行了个完完整整的跪拜礼,“如今草原十八部局势仍不太平,后宫亦是。可敦若稍有不慎,难免兔死狐悲,平添祸端。”

  “我倒是不知道元泽何时与大人这般亲厚了?”我总算是弄明白了阿史那奇这遭拜访我的来意,原来是端着一副忠君爱国的模样跟我谈儿女情长,责怪我软禁了戚若元。他面容平静,我这调侃亦未能打破让他这神情里多几道波澜,“若我不慎,大人可会身先士卒先诛了我这妒妇?”

  阿史那奇抬眼盯着我看了半晌,缓缓敛去眼底情绪,话里有话:“臣弟不敢答。只是遥想先秦便有言道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可敦身份尊贵,更应知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还请可敦为可汗多多着想,三思后行。”

  我捏紧了手中的棉被只觉浑身上下冷的不像话,险些败下阵来,末了只能松口:“大人说得对,我会好生安顿元泽的,毕竟她也是我的义妹。”

  阿史那奇已然得了我的表态便也不再多停留,他犹豫着朝兀自半卧在床上气闷得我看了两眼,还是转身出了汗庭。

  他方一出去,绿意便匆匆忙忙的赶了进来。

  她将我上下检查了几遍才肯安心,又掰开我握住棉被的手,哭喊着公主。我被她的喊声惊醒,才发觉自己手心湿成一片,浑身上下都是冷汗,克制不住的发抖。我捏住绿意的手,哆哆嗦嗦地问:“你方才去哪了?”

  “外头全是士兵,那些草原人把我拦在外头不让我进来!”她猛地擦干了眼泪,强装镇静,“公主莫怕,绿意死都不会让那些人欺负公主的。”

  我摇摇头,低声对她道:“绿意,如今我只有你了。”

  绿意一愣,呆呆的瞧着我,似乎不明白我为何要说这些。

  “我身份不便,你须不动声色替我看紧了阿史那奇。”我伸手将绿意揽到怀里,与她依偎在一起,“绿意,我原以为离开了长安,只是离了繁华,草原虽清苦些但还算太平,却没想到哪里都是腥风血雨。”

  我同绿意认识时,三岁,她大我一岁,但比我沉稳许多,我小时候顽劣,害她受了许多责罚。我贵为公主自然不缺婢女,绿意不是个口舌伶俐的人,但却是真心实意对我好的。我远嫁草原,她主动请缨随我远离故土,我本想三四年就赐她些银两让她回长安好好过日子。

  没料到长安的风风雨雨虽大,犹有千万人替我遮蔽,而在这草原,除了那个未曾蒙面的夫君,只有我自己能替自己撑伞。

  绿意不明所有,却隐约觉察到了我话中的意思,不安地看着我,怯怯得喊了声:“公主……”

  我扯出笑,沉声道:“绿意,你可知道草原的暴风雨是怎样的?”

  草原的暴风雨,来势汹汹,但暴风雨前的日子却是一如往常的安静。

  在床榻上躺了近一个月,一半真病,一半装病。

  阿史那奇仍然亲力亲为的来关照我,我大多时候以病为由拒而不见。他应当是瞧出了我对他的防范之意,在我称病一个月后招来了他的侧室来慰问我。

  阿史那奇的侧室是个漂亮的蒙古族女人,不是中原人喜欢的明眸皓齿、文雅内秀。她更像是这个草原孕育出的明珠,有这片土地上骏马飞疾的强健活力,我听绿意说过,阿史那奇大人的侧室扎布是这个草原上最美丽的女子。

  她来时还提了两袋马奶酒。我为了装病,自然也多是多日未曾碰酒,此时见了新面孔又瞧见酒更是心情大好。绿意近日长进许多,愈发会看眼色,忙道:“可敦今日瞧见扎布夫人来,这般开心,竟连气色都好了许多。”

  扎布闻言也只是大笑,她豪迈道:“得见可敦尊容,乃是扎布的荣幸。”

  “何来荣幸一说。只是我卧病在床不能同大家一道骑马,再多瞧一瞧这草原。”我亦迫不及待的给自己灌了一杯酒,支着脑袋侧卧在床上笑道,“想来能在这草原之上纵马高歌一定很幸福罢。”

  “可敦竟会骑马?”扎布好奇道,“原只听说可敦好酒,时常宿醉,却不知也是能上马定乾坤的巾帼英雄。”

  我痴痴的笑了,只道:“我那点马术,平日里消遣罢了,定什么乾坤。”

  “可汗是草原十八部马术最好的人,可敦若是想学,等可汗回来多讨教一二必是大有长进。”

  我听她这么说,故作失意,又猛地喝了口凉酒,垂眼低声道:“提什么可汗……我嫁来草原一年有余,封信都不曾有过……他心里未必有我这个妻。”

  “可敦怎能如此说?”扎布是个藏不住心事的人,又到底还是女儿家见不得人相思,听我这般说连忙道,“可汗这一年来分明给可敦寄了许多信件呀!可敦未曾收到过吗?”

  我不动声色的又替自己斟了杯酒:“寄过也罢,没寄过也罢,既然我未见到,便是我与可汗没甚么缘分……”

  扎布更显焦急,连道:“可敦这样想,可就让可汗心寒了。为了娶到可敦,可汗花了多少心思呀……”

  我“哎”了一声,抬手打断她的话,举起酒杯便是一副要与她痛饮解愁的模样,我已确认了我想知道的事,便不愿再和她多说。

  这一月里,虽没探出阿史那奇这人的虚实,但四周的兵力逐渐增加却是肉眼可见。

  我对阿史那奇的怀疑无缘无故,却在绿意无意中发现他定期派人在账外烧纸时彻底坐实。

  我思前想后唯一能想出的缘由便是阿史那原或许曾给我写信。我不知这样的猜测得到印证,我究竟是开心还是不开心。

  阿史那原肯给我写信,说明他心里还记挂着我这个过了门却没见过面的正妻,我理应开心。可阿史那奇烧信可见他确实别有用心,一场□□可能就在眼前,我的夫君究竟能不能扛过这场反叛犹是个未知的问题。

  我捏着酒杯的指尖印用力过度而渐渐发白,绿意轻唤了一声可敦,我才意识到扎布尚在面前。看着她好意询问的目光,我心下登时更乱,只得匆匆饮酒掩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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