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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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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元泽郡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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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原先是真的大意,竟连阿史那原身边有几个女人都不知道。自那日回来,我便不再整日饮酒,而是在如何当着可敦身上放了些心思。

  阿史那奇给我找了个蒙古语先生,是个年纪有些大了的蒙族老牧民,叫胡尔。

  我学蒙语,学的比醉时还昏昏沉沉几分。

  好在那老先生不是我父皇从前给我寻得那些大学士,一不开心就吹胡子瞪眼,满口之乎者也。他极识趣,见我哪日兴趣缺缺了就多讲些这草原上的事,少教些正经的东西。

  胡尔对我非常尊敬,他说我是长生天派来守护草原的神,还说这草原上的所有人都是这么说的。

  我细问才知道,自阿史那家族统领草原十八部,已有百年之久。这百年里,又一大半时间是在跟大唐交战,还有一大半时间是在内战,阿史那家族亦曾灭而复立。

  我出生那年,正是阿史那家族复立之时。

  阿史那贺顿借我大唐之力,镇压别部,坐稳了这草原之王的位置亦向唐俯首称臣,为这战乱已久的草原换来了片刻安宁。也正是因为如此,这位前草原之王荒淫至满草原的子嗣,混乱皇室血脉,草原的人依旧爱戴他。

  胡尔说,草原与大唐休战那一年的除夕,有流星划过草原往长安而去,接着清阳公主您便降生了。

  他说的真挚,但我对此多是哭笑不得。我自诩只是承了母妃的盛宠,儿时在父皇膝下承欢次数远多于其他皇女,故而得父皇偏宠了些,绝不是什么神女下凡。

  我的出生只是占尽了些天时地利,却也并没有天象所显,不是什么天命所归。

  约莫是我面上表现的太明显了些,胡尔总是会不厌其烦的告诉我:“可敦,整个草原的人都是这样认为的。”

  我面上不动声色,心中暗道,那只能是整个草原的人都有些迷信。

  虽是如此,但在他身上,我也从中明白了阿史那原又一个非我不娶的原因。

  除了向长安示威,还有安抚草原之上因他弑父杀君而动荡的民心,被当做长生天神女的我,再合适不过了。

  我后来也特地让绿意去问了问阿史那奇这个人。

  此人是阿史那原最亲近的弟弟,是当日助他成事之人,亦是如今草原十八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存在。

  阿史那奇办事果真很快,那日被我反将一军后,阿史那原的后宫事务不出三天便悉数交到了我的手里,还是我自有识得方方正正的汉文。绿意呈来这时还笑着同我说这阿史那奇就是个欺软怕硬的主,一看我发怒立马便不敢造次了。

  我心知阿史那奇能得到阿史那原的重用便绝对不是绿意说的这样人物,他不肯与我撕破脸的理由与阿史那原娶我的理由并无不同。

  笑话,阿史那原至今未归,在蜀地打了一年的仗,九死一生,好不容易才娶来安抚民心的长生天神女,若是被他阿史那奇一念之差气跑了,那这人也成不了阿史那原的一员大将。

  也不知为何,我虽未曾我那夫君,却从心里深深的觉得他应当是个大英雄,顶天立地。

  只是这事务交到了我手中,烦恼自然也一并来了。

  在我连后宫有几人还未弄清楚时,便有人匆匆赶着来向我请安。我来草原一年多,莫说是请安了,就是连个字都不曾和那些个后妃说,这时候来“请安”,总有些黄鼠狼给鸡拜年的意味。我叹了口气,在摆正自己这只“假凤凰”位置的同时,叫绿意恭恭敬敬的把外头那只黄鼠狼请进来。

  来人并非我以为的蒙古女儿,反倒是有几分中原女子的气息。我再定睛一看,便更觉得这人眼熟,我瞧瞧绿意见她亦是一般申请瞧着我,险些一拍桌大呼冤家路窄。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五年前父皇为安稳草原十八部特地收为义女,赐婚给阿史那贺顿的元泽郡主戚若元。

  我同元泽一向不对付,这矛头细说起来在于江彧。

  戚若元对江彧有意是长安人尽皆知的事情。在她还不是元泽郡主,只是礼部尚书戚建之女戚若元的时候就将她对江彧的爱慕之情闹得但凡是个来过长安的人都有一二听闻。

  江彧跟着诸葛先生在济世堂行医,她三番四次佯装生病前去寻事。

  她不喜欢我,一来是因为我同江彧是青梅竹马,算起来他是我的表哥,二来是我跟着江彧在诸葛先生身边帮着抓药的零星几天刚好赶上了她,我的脾气算不得好,更见不得有人在我面前装神弄鬼,便多次让她颜面扫地,三来便是我同江彧因酒生的那段风言风语惹得她好生不快。

  当然,如果我只是个寻常人家的女儿,她大约也不会如此记恨我,毕竟江彧的爱慕者遍布长安。可惜我是清阳公主,是货真价实的公主,她不敢对我怎样,于是这一口气郁结在心。

  但说起来,我也确实对不住她。

  戚若元本非皇家女,虽不一定能嫁给江彧,但也不至于落到远嫁塞外还嫁了垂垂老矣的阿史那贺顿。

  其实那日父皇看中的和亲公主本是我皇四姐清河公主,只因我怜当时静贵妃缠绵病榻,怕清河姐姐外嫁,她一口气保不住便撒手人寰。那时又恰逢贪污案牵扯戚家,戚建锒铛入狱,我确实因着私怨,向父皇推荐了这样貌俱佳的罪臣之女。

  父皇应当也是怜静贵妃唯有一女,就此应允了我。

  于是方才及笄的戚若元,以罪臣之女之身封元泽郡主,下嫁年近不惑的阿史那贺顿。

  如今阿史那贺顿死了,他后宫那些妃子也便成了阿史那原的妃子。

  戚若元一见我便开门见山道:“可敦初来草原不知道的地方,尽可以来问。”

  我琢磨半晌,没料到阔别五六年,戚若元的性子竟被磨的这样平和。

  我原以为她出嫁那天知道了是我害他远嫁草原,此时见了我一定会同我大闹一通。这会儿瞧着她低眉顺眼的模样竟不知说什么好,只含糊的应道:“多谢。”

  “公主!”她突然大呼一声,险些叫我惊起。我捂着心口,看她缓缓在我面前跪下,泪如雨下,“若元少时不知礼数,多次冲撞公主,可若元自嫁到草原十八部起,没有一天不在愧疚与歉意中度过。原以为五年前离开长安,此生便再无相见之时,却未料公主也落到这处…今日前来只求公主怜我父母孤苦无依,放若元回长安!”

  自戚若元出嫁,戚家一门十九口悉数斩于市集,她何来父母孤苦无依之说?这草原清苦凄冷比不得长安,我何尝不知道。我自然是怜她为我所累,消磨半生,只是她想回长安却也不该拿这件事当做理由。

  我盯着她情真意切的模样又不像是假,隐约觉察到了丝不寻常的气息,压住内心的不安反问道:“你戚家一门早就死在刑场,你何来父母需要侍奉?”

  “什么?”戚若元猛地抬起了头,不敢相信的瞧着我,她惊叫,“不可能!不可能!我爹娘怎么会早就死了!”

  “怎么不可能?当日我亲眼看见戚家一门斩首。”

  心下的不安在戚若元恍然大悟的眼神里愈发扩大。

  戚若元跌跌撞撞的站了起来,她失神了半晌,抬手指着我,大闹道:“都是你!都是你!不但害了我,还不肯放过我爹娘!圣上明明答应过我的!一定是你见不得,又去同圣上告状了对不对?圣上疼你,你便能一条活路都不给人留了吗?”

  我呆在原地,任由她走上前拽我,绿意见状立刻将她甩到了地上。我只觉有些发冷,倚着绿意,强压着声音问道:“你方才说,我父皇答应过你什么?”

  戚若元又哭又笑的跌在地上:“答应过我什么重要吗?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没保住……”

  “他答应了你什么?”

  我厉声喝道,不仅吓到了戚若元和绿意,也叫自己心神一怔,上次这样的撕心裂肺还是在城墙之上看着顾岳的时候。

  戚若元不说,我大概也已经猜到了。只是她还是说了,她定然是看出了我的失态,反笑道:“怎么?你不知道吗?不知道你的父皇以保全我戚家老小为条件让我嫁给阿史那贺顿吗?”

  “那你现在知道了吗?”她大笑,脸上泪痕未干,瞧着有几分骇人,“我父亲何其无辜,若不是大理寺卿徐通徇私枉法,太子……”

  大理寺卿徐通是我外祖父的门生。我儿时在文兰殿里时常看见他携外祖父的家信来探望母妃。这位大理寺卿一贯是彬彬有礼的,为人很是敦厚温柔。那时我便知道,外祖父很是信赖这个学生,即便是如今的父皇分外青睐的右丞相裴安,在外祖父心中亦不能与他相提并论。

  我耳边嗡嗡乱响,眼前的景象也变得虚虚实实。长到这般大,鲜少有人会在我面前妄意朝政,更何况这汗庭外尽是草原十八部的兵。

  可在她的叫喊声中,我好像在突然之间又回到了那日城头,在顾岳深不见底的眼眸里,我看到了长安城花团锦簇背后、粉饰太平之下真实的血腥残忍,是盛世下狰狞跳动着的脉络,是那日顾岳轻描淡写的、我思索至今好像终于摸到了些头脑的三个字。

  清君侧。

  我堪堪扶着绿意,两指捏住眉心,极恍惚间想,兴许顾岳喊得这声清君侧真的只是一腔无处安放的赤胆忠心而非狼子野心。这个想法出现在脑海里的瞬间,我控制不住得颤栗起来,绿意得声音也渐渐听不真切。

  我盯着戚若元失神的面容,定了定心神,轻声嘱咐绿意:“元泽郡主思家心切,胡言乱语,快让人扶到账内好好修养。若是没什么大事,就让她好好静养罢。”

  戚若元死死盯着我,神情不知是悲是喜,许久竟是平下了心绪,轻声道:“天下人眼里自有忠奸善恶。”

  我强撑着一口气,不由冷笑:“我倒要看看私议内政,攀咬朝廷命官,妄论东宫太子,在天下人眼里难道有理了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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