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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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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初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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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从未想过见到阿史那原会是这样的场景,我从汗庭闻声仓皇而出,带着一身酒气衣衫不整得被他搂在怀里。他拉住缰绳轻而易举得止住了失控的马儿,将我从左右为难的险境之中拉了回来。

  四周火舌蔓延依旧,将他一身轻甲烤得灼人。

  长安城的王孙贵胄们大多有香侍,男子身上亦会配上精心调配过的香囊。即便是贺澜这厮整日泡在酒坛子里的家伙不醉的时候亦有一身清淡的香味。

  阿史那原不同,他像从千山万水之外带着一身星光匆匆赶来,又像是从刀刃鲜血之下披荆斩棘而来,周身绕着的唯有浓重的血腥味。

  我在他怀中不敢乱动亦不敢抬头去看他,只听身后传来一声“可汗到了”方才还溃不成军的将士们纷纷响应,火光之中无数个满是鲜血支着剑的身影缓缓立起。

  我的夫君,本该在一年前便与我朝夕相对的人,一手牵着缰绳,一手将佩剑高高举起,我这才抬起头去看他锋利的下颚,透过浓墨般的黑暗望见他眼里印着的火光。

  他声音低沉而威严,还有几分道不明得从容不迫,开口时好似连着草原呼啸着的寒风也慢了下来。恍惚间我有一种天下将倾他犹能在泼墨间随手匡扶的错觉,亦理解了为何阿史那奇会心悦诚服得告诉我“除了王兄,无人能担起草原十八部的大业”。

  我原以为他是个莽将,即便不是个莽将也是个悍将,再好些也不过是阿史那奇这般,却没料到他端的是八风不动的气度。除却这一身杀伐决断的戾气,单论眉眼,亦有几分之乎者也的书生样。

  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原是这世上真有这样的人。

  约莫是我这打量的目光太过炙热,阿史那原低下头来与我对视,我在他满目柔情里听见千军万马高声齐呼:“我草原十八部男儿,誓死守护家国!”

  我未见过这样的场面,几乎是呆在他怀中失了任何感觉。直到被他驾着马将我送回汗庭,迎着绿意通红的双眼我才缓缓回过神来。阿史那原先翻身下了马,笑意盈盈的冲我伸手道:“下来,我接着你。”

  心绪随着这六个字上下翻涌,我别过眼,不自在的咳了一声,终究还是没由他抱着下马,难得拘束的轻搭住他的手跳下马来。绿意赶忙上来扶我,不住的念道:“公主没事,真是太好了,可吓死奴婢了!”

  我拍了拍她的手算作安慰,又对着阿史那原行礼,缓声道:“多谢可汗相救。”

  “你我之间,还需要道谢吗?”阿史那原眼里有三分惊奇之色,旋即垂下眸子柔声答道。他的汉文比我想象中的好得多,也比阿史那奇的声调舒服些,若非我早就知道阿史那原生在草原长在草原,险些要把他错认成汉人了,“以后不得再做这般危险的事了。”

  我一愣,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方才制马之事。一想到我在马上不知所措的模样,不免有些尴尬,只好跟着打马虎眼:“事态紧急,让可汗见笑了。”

  “我见笑与否倒不重要。”他突得正色道,瞧着我的神情也变得严肃起来,“我是担心你贸然行事,伤了自己。”

  这话里几分关切之意叫我一时又呆住了,反倒是绿意吸着鼻子分明是还未从方才那场惊魂之中回过神来的模样,嘴上却已然开始打趣我:“可汗与可敦一年多未见,突得这般关切倒让可敦不适了。”

  我心道什么叫做一年多未见,那日新婚之夜我只瞧见阿史那原的脚尖,连他手掌心茧厚几分都未来得及感受片刻他便匆匆领兵远征西南。

  思及此难免有些委屈,便道:“初次见可汗,为可汗英姿所震撼,一时失态,还请可汗勿要见怪。”

  “你在怨我新婚之夜不告而别?”我低着头,忽然感觉眼前光亮全被挡了去,一抬头便望进阿史那原含笑的眼睛。

  这双眼很想江彧——或者说江彧亦时常这样似笑非笑的看着我,总让我猜不透他究竟再想什么。我吞了吞口水,不动声色的后退一步却又被他霸道的拉到怀中。阿史那原一手握着我的手腕,一手将我牢牢扣在怀中,又一字一句得问道:“回答我,你是在怨我吗?”

  我被他这强势的见面礼弄的没了脾气只道:“我不该怨吗?”

  他一怔,旋即放开我,意味深长得笑道:“该!依你的性子,怨我是应该的。”

  不知为何,阿史那原似乎对我很是熟悉。

  无论是偶尔从别人口中得知的他说我“不听话”或是胡尔和扎布所言“千方百计”娶我,还是如今亲自见了,我都恍惚间有一种他与我很是亲厚的错觉。我正犹豫着如何答他这话,便见阿史那奇与一位我不曾见过的男人从远处快马赶来。两人行了礼却只立在阿史那原身后一言不发,我知道他们是忌惮我在场,便顺着这茬,自然的走了下去:“既然可汗与阿史那奇大人有要事相商,那我就先回帐中安歇了。”

  “恩,你早些休息罢。”阿史那原点头,又道,“今日我还需去整顿余下兵部,便不回帐了。”

  我面上一红,被他闹得一时羞怯,拂袖便要走,心说谁要等你。

  阿史那原却是无知无觉,丝毫未觉察这话里有几分道不明的暧昧,见我就要走又嘱咐道:“你平日里好酒,可是纵酒伤身,须得克制着些。”

  我心想这还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又想起阿史那颜提笔写下这四个字时满脸的正经,登时便觉被戳了痛点。

  绿意在我身边抿着嘴偷笑,她定然是知道我这会心情不会太好,却偏帮着外人再多说几回:“公主,可汗说的没错,纵酒伤身。”

  我摆摆手,只当听过算过。

  草原十八部这场事变来的突然,我前个时辰还在感时伤逝,下一秒便在马背上自鬼门关溜了一回。

  我愈发好奇这场惊变背后究竟有什么阴谋再酝酿,阿史那奇在我帐外布置重兵,阿史那原假意传书不归,安家父子的出现,看似毫无关联却又更像是精心策划的陷阱。还有顾岳,这位“功败垂成”不得已在草原隐姓埋名的平南王在这个陷阱中又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

  这一望无际的草原夜色陡然生出几座巍峨山峦,我身在群山之中,满眼皆是云雾,愈发觉得连近在眼前,信手折来的花枝都看不分明。

  绿意对此毫无知觉,还沉浸在阿史那原出现的喜悦之中。我亦不明白,为何这非亲非故的可汗只这么匆匆一现身便能让在我身边提心吊胆了几个月的绿意安下心来。

  心绪繁杂,却又猛然间得了片刻清明。我突得捏住了她的手,在她疑惑的目光中折返了方向。

  母妃曾告诉我,身在后宫,须得不通朝政,却不能不知朝事。若是有一日心中有惑,不妨相信直觉。

  我自记事以来除了父皇腰斩无尘时痛心疾首的那句“李令楚,你当真不孝”之外,再未听到过皇家玉册之上记载的那三个字。在长安时,亲近的人唤我清阳,多数人喊我公主,到了草原听得最多的便是可敦。可方才我分明记得,那个在汗庭前被一剑穿心的骑兵临死前唤的分明是“报公主”。

  毫无根据的直觉告诉我,那一箭并非巧合,那人或许来自长安,而他手中那封信能解答我心中的疑问。

  汗庭前仍是方才那副兵荒马乱的模样,伤兵东倒西歪的倚在一块,这草原上为数不多的大夫半夜里匆忙赶来救治,花白的胡须上都沾染上了星星点点的血红。

  我别过头,极力让自己不去听那沙哑的哀嚎之声,只觉自己每一步都走的分外艰难,比一边喊着晦气的绿意还要怕上几分。远远瞧见一滩血泊,并无什么人,我心下竟松了一口气,拉住绿意便走回头路,心道:罢了,知也无能为力,不知尚能安心些许,又何必事事都要清明?

  只可惜心安理得这四个字,并非人人皆有幸可得,心安理得的不知世事更是难上加难。

  我是闲散惯了的人,平日里当真对朝局只有三两句耳闻。若是清河姐姐在,必然是三言两语便能分出这错综复杂的势力关系背后有何利弊打算,长远也罢,眼前也罢,总之断然不会像我这般陷在此囹圄境地。

  进,什么也想不通。

  退,偏有人不肯让我醉酒当歌在这起落凶险的世道里安心当个远离风暴的可敦。

  我瞧着汗庭里这封来路不明的信,只得苦笑。

  说来路不明也不见得,这信上的字我认得。

  当日父皇一旨赐婚下来,我便接到了顾岳的言辞激烈的陈情书。一封洋洋洒洒写了五大章是托我递呈给父皇的,还有一封寥寥几个字是写给我的——清阳公主才貌无双,岳自知粗鄙,无以为配。

  想那时我半醉半醒间还赞叹果真是威慑一方的平南王,笔走龙蛇,刚强不羁之心性从字中便可窥得一二。

  他这次信上写得也不多,只告知我若要那信,十日后卯时马场见。

  末了还留了一句意味不明的“敌友之际正在此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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