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惊变
与人同骑我其实是头一遭,搭着安怀信的手便松松垮垮的倚着他坐到马上。
天高云淡,春暖风和,这种天气里能得三分悠闲徐徐行马,委实是一种别致的享受。
安怀信小心翼翼的拉着马绳,兀自僵成了一根会控马的木棍。
我自然觉察得出他这反应,忍不住轻笑起来:“安公子,这般紧张做什么,我又不吃人。”
安怀信呼吸声一沉,似乎是极力稳住了声线,毕恭毕敬道:“臣恐唐突公主。”
“那你为何要告诉我顾岳之事?”我心里虽已有些猜测,但毕竟只是猜测。又很好奇为何安怀信会坦然告诉我惊涛马与顾岳的关联。只是这话一出口我便暗骂自己傻,又问道,“安大人让你告诉我的?”
“不是。”这次他答得很快,两个字坚决短促,倒是很像方才我初次见他时的感受,“公主不该被蒙在鼓里。”
我闻言只是笑,愈发放肆的倒在他怀里,侧过头去瞧他,问道:“你为何笃定我不想被蒙在鼓里?”
“没有人想当着乱世中的一颗棋子,以己度人,我不愿便猜公主……”
“我愿为棋。”
安怀信待人接物的姿态都算彬彬有礼,唯独讲话时总有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坚定和傲气。
他话讲到一半被我打断却并无不悦之色,反倒是被我后头四个字讲的微微一愣,我轻笑又问:“况且我大唐百年基业,岂是宵小之辈说毁就能毁的,我即便为棋,又有何惧?”
当日顾岳得率十万大军围攻长安,依仗的乃是父皇对他的信赖。
从前父皇确实不注重藩王割据一事,但有了顾岳这个前车之鉴,想必余下的山中霸王们,如今就是领兵出了操都得小心翼翼。安国庆已算是宠臣,还是不得眼巴巴跑来草原跟阿史那家的人虚与委蛇。
顾岳、安国庆再添上一个阿史那原,瞧着是有些骇人,但细看却更能看出如今长安政局紧张,地方势力因顾岳长安兵败之事而人心晃晃。
更何况在长安之围前,我的哥哥便曾从遥远的边境十万里加急一封奏疏,力求父皇削藩,但那时父皇觉得时机不够成熟便并未采取。太子亦极力主张削藩,多次就此事跟父皇在御书房内争执,现下有了顾岳这个现成的例子,更是给了诸多支持削藩之人大做文章的好机会。
人人都知,削藩一事势在必行,不过早晚。
我是真的心寒阿史那原与顾岳串通欺君罔上,却不担心他们真能有什么危及江山根本的大动作。
改朝换代并非是个英雄就能做到,还须得要几分气运。如今我尚能笃定,这气运在我李家身后。
“公主果真才智过人。”安怀信高深莫测地笑了起来,“身在草原十八部却能知长安朝局。”
这般恭维之词听得叫人耳根子发痒,很是没有新意。我时常自我掂量,有几斤几两还是有数的,这次是遇见了个难对付的人。抛砖引玉,一句话也没套出来,只引来这么不走心的夸赞还有些黯然神伤。
我们两一路无言,晃晃悠悠的骑着马绕着跑马场走了一圈。
我贵为可敦,却放肆与安怀信同骑,虽然这一遭骑得还算是舒心,但自然也是有代价的。
这代价便是我被悄无声息的软禁了。
阿史那奇给我加了个无中生有的病症,每每试图出帐便会有不识趣的反复告诉我“可敦身子未好,不要再受寒了”。
我亦不想他们为难,只是得空打量打量我这毡帐附近今日又添了多少兵力,一面又感慨不知是哪位将军这般小题大做拿这么些兵来瞧我一人。
病了也就算了,阿史那奇不给我送酒这事令我耿耿于怀。
在我多番恳求之下,绿意才壮着胆子替我去同那人要了酒来,虽是药酒但也能过过嘴瘾。
阿史那颜时常会来看我,但不知为何他极坚定的觉得我病了,且是病的不轻,不管我如何证明我生龙活虎的很,都不肯给我带些马奶酒来,末了还语重心长的用白纸黑字告诉我“纵酒伤身”。
在我呆在毡帐中无所事事的第三天,我收到第一封来自我夫君阿史那原的家信。
不长,只有三句,想来是行军途中找人代笔写的,是极飘逸的汉字,竟有几分熟悉。
信里他一板一眼的告知我西边叛乱,须得他亲自前去平乱。
若是前些时日,即便收到这不能称之为家书的家书我依然会开心一阵,但如今却是兴趣缺缺。绿意见我粗粗看过便要去烧,连忙拦道:“公主不同可汗回个信吗?”
我沉吟半晌,茫然走到桌前方才提笔写下“吾闻扎布之妹”六个字便见绿意笑着问:“公主这是写什么呢,难不成是要告诉可汗扎布夫人的妹妹长得好看还待嫁闺中,让可汗娶了过来吗?”
我心道正是。扎布乃是草原西部之人,亦是出生尊贵,想来如果阿史那原要在西边落脚多半会选择在扎布家中。
绿意见我这模样又是无奈又是好笑:“哪有让自己夫君娶别的女人的道理的。”
“不然如何?”我提着药酒给自己灌了一口,只觉愈发心烦,想起那个没见面的夫君更是暴躁。亦未听清绿意在一边说什么,兀自挥开笔墨道,“拿开,不写了……我为何要给他回信,他这信上写了什么吗?要我眼巴巴给他回信。”
我轻哼一声,抱着酒就跌跌撞撞得往床上去。绿意受了我这无名之气,倒也习惯了,只是匆忙过来扶我柔声劝道:“公主这般刚强,不肯示弱,那可汗如何知道公主在这里亦是思念他的呀!”
思念?我恍恍惚惚倚在绿意怀里,痴嗤笑道:“我可不念他,只是念他这草原上可怜的百姓而已。”
“公主口是心非。”绿意驳道,“公主担心的分明是阿史那奇大人背叛,可汗会误中圈套。”
“绿意啊——”我心想阿史那奇有反心只是我无凭无据的直觉,这傻孩子居然这般相信,又想这孩子或许还不知道顾岳和阿史那原串通之事,便只好哭笑不得得唤道,“绿意啊——你且记得,日后莫要信任何人说的话——”
我指了指自己,又吞了口酒,接着酒劲大声道:“尤其是——我——”
绿意被我弄得迷糊了,见我这模样便道:“公主喝醉了,奴婢叫人给你备水。”
“备水?”我脑中是真的有些迷糊了竟忘了身在草原十八部,脱口而出,“备什么水,起驾华清池……”
绿意闻言瞪着眼睛便要落泪,我从酒里抬头见她这副模样忙去给她擦泪,总算是醒了三分。
“好绿意,都怪我,不该提这些伤心事惹你落泪的。”
绿意这回却不好哄,拉着我的手直问:“公主,绿意好想家,公主想吗?一点都不想回长安吗?”
若说不想,那连我自己也不信。虽然这地方有无念被腰斩时我挥之不去的怨恨与不甘,却到底是我的故乡,到底还有太子,还有清河姐姐,不像这草原举目四望没一个能交心的人。看谁都给战战兢兢,思量三分,唯恐稍有不慎,丢自己的人事小,丢了父皇的脸面就难免又要惹几分非议。
可想有什么用呢,既然敢来便不想哭哭啼啼的回去,况且阿史那家待我礼数也算周全,若是我无缘无故便要回长安去,倒是我的不是了。
我知道,我不回长安或许有千万种理由,但绿意没有。
我亦知道她这几日担惊受怕本就满心委屈,便不好与她如实讲,故作怀念道:“想啊——我真是想极了醉仙楼的女儿红——”
话音刚落,外头突得传来厮杀之声,我那时还不知道,就是在这寻常的夜里,草原上的暴风雨倏忽间在眼前揭开了序幕。
我赶忙下床踉跄着往帐外跑。平日里守在我帐外的那些个小兵此刻将帐子围的水泄不通,一副严阵以待的模样。我原以为他们是阿史那奇安在我身边的人——如今看着这么说也没错,只是他们在我身边并非为了软禁我而是为了保护我。见过安庆国之后,我待阿史那奇的怀疑已然少了很多,此时见了这般景象更是信了他那句“赤胆忠心,日月可鉴”。
不远处大火来势汹汹,仿佛要用一把火将这草原静谧的黑夜烧个透彻,火光之中□□短剑挥舞,滚烫的鲜血将毡帐染得猩红。即便是站在汗庭前,也隐约可闻见空气里蔓延开来的血腥味。
“报公主——”
我被这一声唤回了注意力,眼见骑着马举着信的那士兵被一箭穿心,继而又是一箭迎风而至直直插进了他□□的马儿身上。
一时之间,马蹄四踏,疼痛让乖顺的坐骑将已然断气的主人甩下身去,冲着人群而来。
绿意吓得直叫,阿史那奇放在我身边的这些兵也多是些十来岁的孩子。
这草原太平的日子久了,约莫他们也没见过这样的场面,看着马蹄踏来只举着刀剑呆在原地,大有一副以肉身挡马的架势。
我三步并两步直直冲上前去飞快的跨上马,勉勉强强让这马停住了撞向人群的动作。可眼见着马儿一甩身,又冲着前头那片颇是惨烈火场飞奔而去。
我自拉住缰绳的那一刻起便是眼前一片空白,从前学的那些三脚猫马术忘了个干净只得俯下身趴在马背上死死拽着缰绳好让自己不轻易被甩下马去。
耳边呼啸而过的风将那点醉意吹得一干二净,我竟极清醒的权衡了跳马和跟着马冲进火海两者利弊。
也就是这时,身后忽的有人飞身上马,陌生的气息将我包围,一双温暖而干燥的手扣住我手背,这般凶险情况下他依旧含笑:“再不松开可就一起死了。”
我猛的松开手,又一次僵在了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