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驰骋
阿史那原这话的是风月场里信手拈来的花言巧语还是肺腑之言我暂且不论,只是他这声阿楚把我喊得恍惚,真算起来,我与他一道的那些片刻凑在一块都没有一天那么久,不知为何他瞧我的眼神里总让我觉得他并非我初次相见,阔别一年的夫君,而是自远方归来久别重逢的友人。
我疑窦丛生,也愈发感觉到他对我似乎亲近熟悉得有些异常。
我尚来不及细想,阿史那原又接过我手中的瓷碗搁到桌上,拉着我便往外跑。我被他这出其不意的大动静吓了半晌,又不得不费力的跟上他的步伐。我虽不是那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整日里弱柳扶风的大家闺秀,但也鲜少这般快跑。没一会便觉得耳边只有呼呼风声,眼前除了阿史那原晃动得背影什么也看不清,更是愈发喘不上气来,便颇是费劲的将他的手甩开,兀自撑着膝大口呼吸。
我想我这时的模样应当很是狼狈,又想着今日还难得让绿意梳妆打扮了一番,便不由更是恼他突得这般放肆。
阿史那原仿佛看透了我的心思,笑着道:“你莫要恼我。”
我仍顾着顺气不想理他,他便又蹲下与我对视,如同安抚小孩子一般的伸手摸了摸我发顶:“你若跑不动,我背你好不好?”
他动作熟练的让我又是一怔,旋即又不由自主的因着这亲昵的举动与言语红了脸。
未见阿史那原时我顶多是气他新婚之夜不管不顾就将我留在这人生地不熟的草原十八部,但因为他毕竟是以讨伐顾岳为由在阵前拼杀,我又不得不很是大度的体谅他三分。再不济便是气他家书都不来一封,简直没把我放在眼里,那脾气里除了儿女私情又难免掺杂着些皇亲贵族惯有的倨傲心气。
后来见到了阿史那原,我便多是恼他,这恼怒纯粹得不行,就是恼他不分时机的轻佻。
世人都说,这长安城的桃花随处拾一片多半都是那清阳公主。我对这话不予置否亦不多肯定,说我桃花缘好这是真的,但这“长安桃花”四个字,又是万万不敢当。
不提远的,便说江彧,江小将军——若是他不跟着晋和姑姑离开,那这桃花多半是在长安城外结成一片桃林了。
阿史那原比江彧还有风流一些,兴许是军中的人都这般爽朗豪放,不像世家子弟整日闲散便总有那么点须得时机合适,气氛恰当才可风花雪月几遭的情怀。
这点情怀,也算是江小将军没将桃林栽进长安内城的唯一缘由了,可惜我这个夫君风流得连江彧仅剩得那点情怀都没了个彻底。
与他交谈,未必有与贺澜对酌谈诗偶有的心头乱颤,阿史那原是一阵席卷而过的狂风,好像就是非要让你心头那枝花在刹那间因他盛开又为他而落,最终化作春泥又含苞欲放得静静等着他下次再来放肆。
若说他不够温柔亦不见得,比起我哥哥和阿史那奇,他已然是个心软又体贴的夫君,讲得甜言蜜语,又无微不至,但他的温柔总叫人脸红心跳。
饶是自认百花丛中过犹能兀自不沾片叶露的我也总被他弄得羞怯不已。
他话一出口,便身体力行的蹲在我面前。这时的天气算不得凉快,我醒时还只是朦朦胧胧的阳光已然挂在半空,他满头汗水却侧过头来轻声催促我快些上来。我有那么片刻犹豫,终究是还拧过他。
被人背着的滋味我是头一次体验,他这身轻甲搁在胸前也不大舒服,偏偏我就是在他一摇一晃中寻得了几分乐趣。亦是此时才发觉周围已然是空无一人的苍茫草原,我倚在他背上突得不想问他这是要带我去哪,嗅着他身上好像散不去的血腥味,想这些没边没际的事。
“我听这草原的人说,你为了娶我费尽心思。”我下巴抵在他肩膀在他耳边轻声问,又想起胡尔的话便趁着他未开口又道,“也有人说,我是长生天派来守护草原的神女。“
这话问的是含蓄了些,问的却是比他私下与顾岳结盟更让我耿耿于怀的事。
我从前以为只要彼此欢喜便能结为夫妻,但父皇斩了无尘告诉我欢喜二字并非全部。
我便又知道秦晋之好四个字中除了“好”更重的是“秦”与“晋”二字。到了草原,胡尔又告诉我一个更不大又信服力的理由,我一直很想问问阿史那原他究竟为什么要娶我?是为了向长安城那些故步自封的老家伙示威,还是为了安抚草原百姓,亦或许有那么极小的机会他是真心想娶我为妻。
甚至是如扎布所说的“费尽心思”,那又该是如何的“费尽心思”才能让阿史那奇多次警示我勿要插手政事?
阿史那原闻言朗声笑了起来,他平日里也常笑但没有这般放肆。我问出这样话来心里头本就有些虚,听见他只是放声大笑便更没底气,只好恼怒得去捂他的嘴,佯装发怒:“这有什么好笑的?”
“我笑你傻。”他像是真的笑得收不住,连带着我也跟着他不住的晃动,他步伐缓了半晌才应道,“结发为夫妻,自然是因为想与你恩爱两不疑。”
“你平日里也这般与你那些后妃打趣吗?”我挑眉,不喜反而更觉这人没正形,又苦于不能同他一般放浪便只捡些有的没的反问道。
阿史那原却并不吃我这招,他坦然自若又故作玄虚道:“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真假与否,唯此心而已。”
我无话可答,只得闷闷不乐得埋头在他肩膀,暗道我这夫君厉害,不仅是个威风凛凛,骁勇善战的大将军,咬文嚼字的功夫也比我深得多。
见我不说话,阿史那原又道:“虽是如此,但我草原十八部的男子,全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在外须得提刀御马,也要与敌周旋,但在家从不对妻儿撒谎。”
我听了他这话,面上没显出来,心里却还是不由自主的乐得不行。
待阿史那原放我下来,眼见着一边有人牵了匹白马出来。
这马与惊涛相比,只少了那两撮红棕色的鬃毛马,我这才意识到他还在吃那日我与安怀信同骑的醋。
我听扎布说过,阿史那原是草原上骑术最好的人。
虽从昨夜他飞身驯马救我于危难时的沉着冷静便可观出一二,但我仍是分外好奇这草原中的最好究竟能有多好。
若是论起长安城里骑术之最,这个称呼约莫落到太子身上。
父皇尚武,我朝之中武将极多。论起派系宗族,当首推太子生母即先皇后母族兰陵萧氏一族。在长安前朝有一句话,叫做“文杨武萧,左右权衡”,萧家在军中的名声威望约莫可以等同杨家之余朝堂。
也因着皇后母族的原因,太子虽是尚在襁褓时便立足东宫,但这么多年磨砺下来性子还是不怎么沉稳,同我一样偏爱舞刀弄枪。
你若非要他与人赛马分个快慢高低多半是不成的,只是胜在他这马上玩闹的本事强,旁人瞧见他在马背上又是吹笛又是跳动的便倒这太子爷真了不得竟有这么一身驯马的本事。
阿史那原倒是不走太子那花哨的路,他将我拉上马便不由分说得扬起马鞭狠狠抽打在了马上。眼见着马蹄飞踏,身后的马场愈发看不真切,我凑到他耳边顶着风声问:“你这是要待我去哪里?”
他又只是咧嘴笑的意味深长,等到我不耐的转回头时才低下头,我以为他这是要答我话,又恼风声太大实在听不清便凑了上去大声道:“你说什么?”
突得耳边一阵温热,奇怪的触感莫名叫我软了腰半个身子倒进他怀里,这发觉是被个登徒浪子轻薄了。
阿史那原迎着我半羞半恼的目光表情分外无辜,似乎很是不解为何我会有这般反应。
我虽平日里行为奔放了些,但尚且知道分寸二字如何写。再怎样都不曾与男子有这般亲昵的耳鬓厮磨,一时被吓得不轻,可惜转念一想,我和他已是夫妻,别说是耳鬓厮磨了就是坦诚相见也实属正常。
我确实没什么理由怪罪于他,末了只能哑巴吃黄连,默默直起腰,离后头那人远些,将这点不足为外人道的“闺中情趣”悉数吞入肚中。
我方平了心绪,便又听他在身后嘀咕了一句。碍于风声我没听了得太清,便捂着耳朵又凑上去道:“你说什么?”
阿史那原多半是被我这动作逗得不行,面前拉着缰绳御马,一面像是笑得厉害不由弯下腰来。
同夫君一道在这草原上策马而行本该是件多么快活潇洒的事情,我却不得不跟着他弯着腰,几乎贴到马背上去。
他亦不知收敛,笑得更加畅快。
这笑声像是跟着耳畔的风传得很远,我恍惚间以为天地都跟着阿史那原在开怀大笑,我亦在这笑声与风声中没来由得失了神,窝在他怀中一动不动。
等他一把将我抱下马时,我这才回过神来,发觉四处的风景依然变作了数个赶着牛羊的牧民,风过,低矮的草地里又显出几片纯白。
儿时读汉乐府,对着文兰殿上的贵妃榻摇头晃脑道:天苍苍,野茫茫。
如今却是真的瞧见了这风吹草低见牛羊是个什么场面。
我亦更是想知道,阿史那原带我来这地方是为什么。
他想来是懂我的疑惑,见我盯着这苍茫草原发愣,便将我盖在耳边的手缓缓扯开,从后头将我拥入怀中,又低下头来在我耳边轻声道:“阿楚,我带你来敬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