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疑惑
“敬茶?”
依照汉家习俗,新婚时应当向高堂敬茶。只是我父皇母妃身在长安,阿史那原匆匆领兵出征,我们的婚礼便一切从简,那些个有的没的繁文缛节也悉数免了去,自然是不曾敬过茶的。我瞧着他满眼真挚愈发觉得不可置信,没想到他竟然还会计较这些礼数。
阿史那原将我搂得更紧,他下巴搁在我肩上,突得开口道:“那日出征的急,连红帕都未曾替你挑起,合卺酒也让你一个人全喝了。”
我听不出他这是愧疚我独守空房还是调笑我竟一人将这合卺酒全喝了下去,便也只好道:“我若是不喝,不是平白糟蹋了美酒?”
“我不是怪你贪杯。”阿史那原轻笑着搂着我左右晃了两下,“我是怪自己误了洞房花烛夜。”
我屈肘轻撞了他一下,红着脸笑骂道:“日后在外不准在跟我将这些见不得人的事。”
“哎?”阿史那原受下了我这没什么气力得一肘子,笑得愈发意味深长,“我倒是第一次知道,你也是会羞成这样?”
这话讲得倒像是我有多孟浪似得。
我听了便只想回过身去教训他一通,没成想半个人都在他怀中,刚一动弹就被牢牢抱住。
“别动。”近午时的风暖洋洋得,拂过青草吹过牛羊,亦把阿史那原低沉的声音都熏得带出几分吴侬软语得轻清柔美来。我像是被蛊惑一般,当真听话的在他怀里一动不动,“阿楚,我带你来看看我阿娘。”
阿史那贺顿不爱纳妃又爱女人。约莫是有什么癖好,才能这般随意的亦狼头令为凭据,四处留种。王子公主尚好说,凭此令可入阿史那家家谱,从此衣食无忧也不算亏待,可这些为阿史那贺顿生儿育女又毫无名分得寻常女子却多是化作了旁人探都探不到的云雾飘散在这草原,成了外人眼中不可闻,不可说的宫闱秘事。
“我娘……是个英雄。”阿史那原顿了顿,许久才找了这么一个词,“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普天之下,我再未见过这般厉害的女子。”
我不予置否,只是安静得听着他缓缓道来。龙生龙,凤生凤,我不曾见过阿史那原的母亲,但想来也必须是个文武双全得女人,不然如何教得出这样厉害的儿子来。
像这般巾帼英雄我见得也很少,黄沙战场到底还是男人的天下。不管是阵前杀敌时的九死一生,还是围城守城时的度日如年都太过血气方刚了些。
我见过得女子里,温庄贤淑得多,如母妃,如太子妃,美艳不可方物得亦不少,如醉仙楼的玲儿姑娘,清冷得也有,像清河姐姐,真正能称得上“女将军”得便是晋和姑姑。因着江彧的缘由,我同晋和姑姑也很熟识,她常年随夫征战在外并不常回府,但每每回来必定我给我带些边境的玩意来。我儿时很羡慕姑姑嫁入将门,能与挚爱之人同生共死这是何等潇洒的事,若非顾岳围什么长安,我倒也愿意随他驻扎西南高地,风餐露宿,将我从前自书中学来的那些生死不离的诗句悉数写给他。
只可惜时也命也。
“她为了我,做过一些错事,我父亲也因此怨恨她许久,直到她死,父亲都没肯再见她一面。”
阿史那原的声音愈发低沉,我无知无觉只道颈间传来几分湿意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我直着身子,不知是转过去好还是就这样乖乖看着牧民听他倾诉好,像阿史那原这样强大的人一定有着寻常人不能比的骄傲与自持,我唯恐此时见了他软处会平白惹他不悦。阿史那原却没让我犹豫太久,他扳过我肩膀,那双通红的眸子直直撞进我眼里。
“阿楚,若有一天你发觉我骗了你,千万不要怨我。”
我瞧见他这模样时心便软成了一潭水,但听他这般说难免下意识得想起顾岳,一时满腔柔情都悉数冷了下来。
我知道这草原十八部的王也跟父皇一样有太多不足为外人道的为难之处。可顾岳一事,我虽自信就算是发难也不会危及江山根本,但到底是在我父皇的龙塌旁放刀,只得斟酌着开口:“只要无愧于天地良心,对得起这一身傲骨,你是我的夫君,千难万险,刀山火海,我总不能撇下你独行。”
我见他眼里神色一颤,几乎是在刹那间明白了我小心翼翼藏着得警示之意。
“安庆国狼子野心,确实有意借我草原十八部之力与长安分庭抗礼。”我见他双手负在身后,徐徐向前踱步,摇着头深叹道,“阿史那贺顿是个荒淫无道的暴君,这天下的主人也好不到哪里去。阿楚,我只能同你保证这皇位之上坐着的是留着李家血脉的人。”
我想过无数种他与安庆国顾岳结交的缘由,却没料到他会亲口告诉我这么一个不痛不痒的答案。
万里锦绣河山,蟠龙鎏金宝座,若有朝一日他真的攻进长安城会甘愿只做个臣下,哪怕权倾朝野吗?若是旁人告诉我这话我或许不信,但不知为何从阿史那原嘴里说出我竟会深信不疑,甚是不自觉得向着他想长安城会不会真的因为我的夫君而翻天覆地呢?
旋即我又恨不得迎面泼盆冷水下来,大骂自己心志不坚,真是见色起意,竟会向着外人。
阿史那原走了两步见我未跟上便有折回来拉住我的手笑道:“我才同你说了几分,你便吓成这样吗?”
“并非是吓。”我如实应道,“只是夫君与父兄之间总归是比寻常事难以抉择些。”
“我从未要你抉择,不必为这些八字尚未有一撇的事伤神劳心,眼下需你操心的事还有很多。”阿史那原停下脚步又捏住我另一只手握在掌心,他敛了方才的情绪,显出几分歉疚来,“那日传书告诉你西部叛乱并非是假,这次连夜赶来正是因为收到了密报,扎洛叛了。”
扎洛这个人我是知道的,正是扎布的父亲。
我虽好奇这背后究竟是怎么回事,却也不愿知晓太多草原十八部的政事,唯恐日后会因牵连太多而自讨苦吃。此时听阿史那原将起这事,颇是矛盾,不知问下去好还是赶紧寻个事糊弄过去好。只是不等我做个决定,他便又自顾自开口道:“新婚之时我本该陪在你身边,如今见了面却也不能与你久待,且西部一乱,北方也不会太平。这些事,是我对不住你在先。”
“西部叛乱又非你之过,你哪里对不住我了?”我倒是被他这没来由的歉意闹得惶恐了,“汗庭中事我会慎而再慎,后宫亦是,你不必担心。”
“我唯恐有人会趁机捣乱,让你深陷危机。”阿史那原握住我的肩,每一字都说的分外用力,他极认真得盯着我,缓缓道,“阿楚,这些时日你一定要多多小心身边人。”
我愣在原地,咂摸了半晌他这话里的意味,终究还是品出了几分不同寻常的意味。
一时之间纷乱的思绪在脑中飞快的盘旋交错,最终那星星点点的猜测悉数落到了昨夜那场惊心动魄的夜袭上来。
西部叛乱,扎洛背叛,说起来都是些远在千里之外的事,怎么这火还未将西部燃着就先烧到了汗庭之中?
这疑惑连着昨夜顾岳一封没头没尾的信愈发让我心神不宁。我强扯出笑,掩去眼里的惊疑不定,应了阿史那原的话:“好,我知道了。”
见他像是松了口气一般得垂下手,我故作轻松,笑着问道:“不是说带我来敬茶,怎么聊到这里了?”
“我义母就在这里。”阿史那原旋即应道,他从腰间取出酒袋递给我,“我义母说天地为冢,不必立碑。于是她随风散到了这草原的每一寸土地。”
“义母?”我惊奇抬眼去看他,又缓缓抬手去接,很是好奇的问道,“你还有个义母吗?”
“恩,她叫原雅。”阿史那原点头,他似乎犹豫了一下,末了还是开口道,“原雅夫人。”
我愣在原地,手上一时泄力,见酒袋在青草地上一震,又下意识的后退了两步。许久才壮着胆子迎上阿史那原的目光试探得问道:“原雅夫人……是你的义母?”
阿史那原的母亲我确实听闻不多且这为数不多的听闻都是经了千万人口,真实与否全然不可考证,但原雅二字我还是知道的。
那是胡尔在教我蒙语时告诉我的。
他说阿史那原的母亲是为数不多的几个被阿史那贺顿放在心上的女人。
当日阿史那原携狼头令认祖归宗时还带了一封先夫人的绝笔信,阿史那贺顿报信痛哭,久久不能释怀。
他本也不叫阿史那原,先夫人并没有给他名字,只唤他阿悔。
阿悔,阿悔,悔不当初。
胡尔当时叹了口气,沉声对我道:“依老可汗对原雅夫人的疼惜,即便可汗当日不夺位,这草原十八部也迟早是他。”
阿史那原这个名字,是阿史那贺顿感念其生母特意特他改的。
原,取得正是原雅夫人的原。
原雅是这草原人所知的阿史那原的生母,如今怎的成了他的义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