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问妹安
那老妇人并非长安来人,而是北疆。
这次知会我草原十八部大劫在即,嘱咐我切记小心的并非顾岳,而是我哥哥李昀。
纸条上潦潦草草三个大字“问妹安”几分随意,几分关切,很是他一贯冷言寡语的作风。
正如母妃偶然提起他时垂泪骂的那样,他委实是个淡薄情意的人。那数十年一日严寒得北疆当真是像极了我这个哥哥,一样得冰冷苍凉,即便贴近了去探仍未能觉察出几分温度。自长安之围到我远嫁草原这两年间,他似乎真的隐在了北疆的冰天雪地之中,甚至是我出嫁那天,都未曾传来过一言半语。
如今这样兵荒马乱的光景收到他的信,我竟不知是开心好还是担心好。
我自诩还算了解李昀,若非真有急事,依他能抗则抗的性子绝不会以这样的方式告知我,只怕比前些时日那场惊变还要骇人的阴谋正在暗处酝酿。
我犹豫了半晌,还是没将此事同阿史那奇全盘托出,如今倒也不是我不肯信他,只是到底还猜不透哥哥的意思,唯恐告诉了阿史那奇亦是平白让他跟着我一同猜测忧虑罢了。
我初时瞧上春桃便是因为从绿意那得知这丫头打探事情的本事很是厉害,但如今她忠心与否还不好断言,我便不想就此让她知晓太多事。反复思量之后决定去拜访扎布。
扎布与母家私下通信的谋逆之事过去后,她便被阿史那奇安置在了一处偏僻之地。我当日之后病的昏沉,只让绿意替我来看过她两三次,虽对着地究竟有多偏僻也有所耳闻,但真的见着这帐子的破旧清冷还是气阿史那奇太过薄情。
我来之时恰逢阴雨绵绵,平日里天气晴时尚能体会三分的暖意在这细密雨点中悉数化作了春寒料峭。我并未告知扎布我的来访,却见她挺着近七个月的身子在婢女的搀扶下缓缓走出帐子。她见了我亦很是惊讶,俯下身便要行礼,我赶忙上前扶住她,半是担忧半是责骂:“雨天为何要出来走动?若是不小心摔着了,如何是好?”
扎布不说话只是低着头,嘴角扬起一丝苦涩。她身侧的婢女却很是愤愤不平得同我道:“可敦有所不知,这一下雨帐子里全是水,根本没法呆人。”
我一顿,将刚要出口得训斥之语生生堵在了喉头:“是阿史那奇让你在这的吗?”
“大人心胸宽广,肯不计前嫌,妾身亦无脸面再替大人住持家中事务。”扎布抬头不才惊讶发觉几月前带着马奶酒和点心来汗庭瞧我的那个神采飞扬的女人,如今竟是掩不住的憔悴。不过是数月之别,她便不再是我印象里那个草原孕育出的明珠,她敛去了昔日一身光彩,扶着腰身,挺着肚子,穿着寻常麻布衣裳,神情之中尽是悲切。
我兀自叹了口气,连忙叫绿意和春桃将她扶上马车,又嘱咐她贴身婢女收拾下行礼,便想带她随我回汗庭。
扎布对此很是抗拒,急忙道:“可敦这样实在坏了礼数,汗庭时可汗后宫嫔妃所居之地,哪有罪妇入住汗庭的道理?”
“是我让你同去,那即便是可汗怪罪下来,亦是我顶着。”
我同扎布的交情正细算起来其实也就是几次探望和她偷偷在我病重为我寻来的几口马奶酒,我对她的关切之意更多的是兔死狐悲,物伤其类。每每记起那夜风中,她凄然说道“父母之命,不敢不从”时感同身受得无助让我心惊肉跳。
草原之中鲜少有马车这类代步工具。
马匹从来应在战场上驰骋,成为将军□□最忠诚的伙伴,最得意的左膀右臂。自小在马背上长大的人们亦觉得“结驷连骑”之类的排场比不得风里雨里,马鞭一回便扬长而去的快意潇洒。
我这马车亦是江彧走前特意托人替我做的。不知他是知我懒散还是怕我马鞭一挥跌出个好歹,初次听闻他竟还做了这事时,心下三分惊喜,三分好笑。
没料想如今与扎布同行这马车却是派上了大用处。
扎布应是很坐不惯这些膏粱子弟的玩意,我见她一上马车便坐立不安,只得笑着去握她的手,安抚道:“你莫要担心些琐事,现下只管好好修养将孩子生下来。”
“可敦大恩,无以为报。”扎布仍旧是苦笑,瞧着我的眼里有了几分疑惑,“只是可敦今日突然造访所为何事?”
我手上动作一顿,笑容也敛了几分。心下确实是犹豫了片刻却还是如实道:“倒也不是什么急事,只是想问问当日你与扎洛通信之时,可曾探到你父亲虚实几分?”
扎布闻言垂下头去,表情很是不自在。我缓了神色又打趣道:“我只是随便问问,你若是不愿意说也……”
“可敦误会了,并非我不愿说。”扎布打断我道,见我呆滞片刻又欲言又止,“只是此事……”
我看出她确实知晓几分内情,但不知为何不肯同我明说,当下也不再多询问只道:“不急于一时,你先随我回汗庭歇着。哪日若是想好如何说了,再告诉我也行。”
马车外大雨倾盆,而马车内我看着扎布意味不明的神情暗自叹了口气。
我雨天拜访扎布除了探探她的口风之外也确实是为了那日同阿史那奇所说的生日宴之事。
我本一切按照从前在长安时母妃替我操办生辰时一贯的排场方式,也并未意识到有何不妥。还是绿意在一旁细声细语得敲打道:“如今可汗不在汗庭,大殿下便是汗庭中最尊贵的人。现下草原不太平,大殿下的生日宴便是草原十八部人人都瞧在眼里的大事,若是悉数按汉制,只怕不太妥当。”
我一怔,当下便明白了绿意的意思。
西北之乱平复在即,此时此刻若在汗庭平白生些乱子,便是让江彧以身犯险,让草原的百姓再多遭些战乱之苦。
我又是几番彻夜思量,最终还是听了绿意的意思。
但说来这草原的风俗,我委实不太懂。便只得厚着脸皮将这些事全部托付给了挺着肚子的扎布。
阿史那颜生辰那日来时,是春桃替我梳妆,亦是我第一次换下齐胸襦裙换上这草原的衣裳。绿意瞧见我时还有几分呆愣,许久才迎上来打趣道:“从前绿意没留意,如今倒是才发觉公主当真是长成了不少。”
我听她这么说便又别过眼去瞧铜镜中的自己,比之初出长安时飞扬洒脱的青涩模样确实是稳重了不少,我伸出手抚了抚眼角故作感伤道:“可不是,确实是老了许多。”
春桃知道我是打趣绿意便也笑道:“公主如今正是双九年岁,豆蔻芳华,哪里能说是老?分明是嫁做人妇自有一番别样风韵。”
绿意听了也忙称是,又讲了许多哄我开心的话来。这账内欢声笑语,热络得我险些以为回到了出嫁前的公主府,整日被围在衣襟带香得宫娥之中听着些摸不着心却扎扎实实甜了耳朵的话。
草原上的人并不注重生日,但很看重本年。照理说阿史那颜如今不过十一而已,寻常生日宴不该如此铺张浪费。但因着局势紧张,在绿意的提醒之下我从私库中拨出银两,邀来草原十八部中所有有头有脸的人物为他庆生,连同起兵叛乱得扎洛与赫连疾都一并发了帖子过去。
西北捷报频传,叛军屡战屡败,我料定他二人心下亦会动摇便不等江彧知会,恩威并施得在请帖之中向那二人示意。
天将明时,阿史那颜便由阿史那奇领着骑着马来汗庭同我敬酒。我托扎布特意备好了祝词,笑盈盈得喝了他端来的酒又边念叨着贺词,边往他脖颈之上带蓝色哈达。
依习俗,我应在明年给他备新马鞍、马嚼,祝他“手及马鞍,脚及马镫”,但我心血来潮又念及他骑术过人,这日便特地让绿意取来当日狩猎夺魁,父皇赏赐给我的马鞭赠予他。
阿史那颜瞧着这马鞭很是开心,抱着我便不肯松手。
我亦由着他将他揽入怀中,轻笑着道:“愿吾儿早日长大成人,亦可御马提剑,与军中诸位将士一道,保家卫国,同你父汗那样,当个顶天立地的英雄。”
他一双眼笑得弯弯沉沉,眼里尽是不加遮拦得欢快与兴奋。
阿史那颜与江彧很是不一样。
江彧是这从中原大地落脚在草原的烈马,即便有意撇去了从前那花前月下的世家做派,佩金带紫惯了的人身上总有几分不经意的倨傲。家信之中那起腻的青丝绕指,言辞柔软缠绵得让人心头发软,当真不是这草原的气魄。
阿史那颜则更像是盘踞在这草原的雄鹰,他自悬崖峭壁,扶摇而上,展开方才丰满的羽翼飞过初生得朝阳,还未能与之比肩,却注定是苍茫绿野间一片无法忽略的阴影。
我目送他手持马鞭,一步跨上马,少年人骨架还未长开,眉眼中仍是青涩却比我初次见他时长大了许多。我一时感慨万千,真如同个送儿远征的老母亲,迎着曦光不由自主得有些鼻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