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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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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定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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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史那颜的生辰宴由我一手主办。也正是这操办过程中觉察到了如今草原十八部的状况。

  即便无人告知,我心下多少还是有数的。阿史那原领兵出征,前线粮草供给是重中之重,汗庭内外都有衣食缩减之势,可想而知外头的无辜百姓生活之艰难。

  我看着这账本,不由深深叹了口气。思索半天便特意托绿意从将当日我来草原时父皇赐下得几大箱金银珠宝里挑些成色不错的去换些米来,又嘱咐他寻些下人去汗庭外摆个粥摊施给百姓。

  春桃跟在我身边,约莫是与我不熟悉,还未摸透我的脾气,不像绿意那般没大没小。我难得出账散步,她便一言不发的跟在我身后,很是乖巧。

  我漫无目的得在这汗庭闲逛,不知走了多远,偶尔遇上几个行色匆匆的巡防士兵也只是草草过了礼数。正感慨这般大好时光为何不能是太平盛世,便听远远地有呜呜哭声传来。遥遥看见几个士兵驾着个衣衫褴褛得老妇人从帐中出来。瞧着那妇人的年纪已过半百,一头华发散乱,即便是被两侧士兵驾着亦能看出佝偻身形。她哭声不大,却极悲切,让我心头一颤。

  “公主!”我本意上前探个究竟,突得被春桃拦了出去,她上前一步轻声对我道,“前头是殓尸地,不吉利,公主还是莫要进去站惹了些不干不净的东西。”

  我顿了顿,眼见着那老妇人被丢在帐外,莫名而来的悲戚让我心头剧震,一声叹息忍在喉头,虽明白她并无恶意却还是训道:“什么叫做不干不净得东西,这些都是为草原十八部而死的英雄。”

  春桃见我动气不敢再多说,我甩袖而去将她落在后头,直直走向了那瘫软在地的老妇人。

  殓尸之处,多少总是避讳。

  若非今日偶然见着我亦不会无故前来平白讨些哀情沉沉压在心头。

  我从前便不明白为何哥哥一力从军,他若厌倦长安金迷纸醉,不愿在父皇身边曲意逢迎,大可以挑个僻静安宁之地讨个封号,照样当个快活王爷。黄沙战场,总归是说不出的荒芜苍凉,青山埋骨固然壮烈,但总叫人难以释怀。他初次出征退敌时,我亦曾担心得半夜不睡,哭着跑去嫔妃宫中寻父皇,同他道我怕哥哥一去不回。

  父皇从睡梦中堪堪醒来,朦胧中安慰我:“清阳放心,昀儿到底还是朕的皇子,齐将军会护着他,北疆十万大军也会护着他。”

  我的哥哥,如今也不过二十又三的皇六子,他尚有大好的前程未启,尚未看过这千里河山,南北风雅,亦尚未替我娶来一个貌美如花的嫂嫂,我时至今日仍怕忽而收到他战败身亡的消息。

  也唯有这一刻,我似乎能与那跌在地上哭得无声无息得老妇人心意相通。自在军中有了挂念,一颗心至此悬在肚中,平日里不敢多提却又时时警觉,唯恐转瞬之间便天人永隔。这等失亲之痛,光是想想我便觉得眼眶发酸。

  戎车既驾,四牡业业,将军剑下,又有多少无名兵卒?而他们身后有牵着多少寻常人家?

  这世上的事兴许从来都是这样的,唯有站在琼楼玉宇,方能瞧见万里山河,也唯有站在高处,才能被天下苍生望进眼里。

  我忽的想起了那日被一箭射下马在我眼前逝去得生命,想起那日烈马撞来,我身前颤着手却宁死不弃的兵而逃,想起那日江彧将我搂在怀中,漫天火光之中震天呼声,字字阵切得那句为护家国,死而无憾。

  突得见了我这个足不出帐的可敦,老妇人身边穿着轻甲的士兵纷纷跪下行礼,很是惊慌。我只抬手让他们免礼,缓缓蹲下身与春桃一起将那老妇人扶了起来。老妇人只是摇着头头,无声的落泪。她这般模样反倒比大喊大叫让我更难说出些宽慰之词。春桃应是见我为难,故而先我一步道:“老人家莫要太伤心了,人死不能复生。”

  我见那老妇人哭的实在伤心,春桃的宽慰之词想来也只并无什么意义。我又想她衣衫褴褛,年迈体弱,便抓住她的手缓声道:“老人家莫怕,若有什么为难之处,你尽管同我说。”

  “公主殿下啊!”凄切得哭喊声叫我心头一震,可她反握住我手掌的动作更叫我浑身发冷。我手中触及硬物便下意识握紧了拳头,抬眼去看那老妇人,方才看尽她满眼悲戚后藏着的警示之意。我一时只觉刚才那些伤感怜惜都变得极是好笑,僵硬得扯出一个笑容,听她断断续续得哭诉着家中贫寒之事。

  我心乱如麻,手中仿佛握着一个烫手山芋,浑身皆是冷汗涔涔便侧过脸嘱咐春桃从我私库里拨出些银子给老人家补贴些家用,虽不治本好歹也能救急。

  强撑着心惊草草处理完这些事后,我便由春桃扶着逃命似得往汗庭里赶。

  春桃看出了我突得心慌,喘着气轻声问道:“公主这是怎么了?莫不是方才那个老妇人惊扰到了公主?”

  “并无。”我沉声道,“只是一想到如今战事迭起,不知有多少要葬送多少生命,又要牵连多少寻常人家。人心都是肉做的,失亲之痛,如何言语。”

  若是绿意,此刻必会打趣我担心江彧。春桃在这事上却是更机灵上三分,只听她柔声安慰道:“北疆近些时日一向太平无事,定王殿下骁勇善战不输于可汗,公主何必杞人忧天?”

  “你怎知我在想定王?”我一顿,笑着反问道,“可汗也在战前,我即便忧心不也该忧心他吗?”

  “奴婢虽未嫁人,但家中三个兄长都是军旅之人。想来天下女子虽会忧心夫君,但心里头大多都觉得夫君是天是地,纵然千军万马于前,也绝不会有个三长两短。可兄长不同,血脉相连,手足情深,即便旁人说再多宽慰的话,总还是怕有那么一天。”

  我被她说的一怔,却又觉是有那么几分道理便只好笑骂道:“倒不知道你歪理这么多。”

  春桃也不应,只是笑。我被她这一闹心里头倒是舒服了很多,方才那些个心思也渐渐消了大半,我缓下步伐拾起今日难得的悠闲心态,又同春桃在这汗庭附近走了一遭,直到日暮沉沉,金色的余晖笼罩在苍茂草原之上才想起回账之事。

  这方要起身便看见阿史那奇披甲御马而来,他像是专程来寻我,匆匆忙忙得下了马行礼道:“见过可敦。”

  自上次夜袭之后,我与他无言化了前时那些算不上矛盾的矛盾,他虽仍一直在汗庭周围布兵防守却也没再与我过多交谈。此时见了面还有些感慨这些日子他竟消瘦了这么多,想来这草原局势是真的不大乐观,如江彧所言,汗庭之中恐也有人要再生事端。

  我让他免了礼,他瞧了瞧春桃,欲言又止。

  我随意应道:“大人但说无妨,春桃如今是我的侍婢。”

  “……也并无他事,只是想替草原十八部百姓谢过可敦一粥之恩。”

  我轻笑,觉得阿史那奇这般泾渭分明的性子很是有趣,便故作不解得问道:“我贵为可敦,草原十八部的百姓亦是我的子民,本是分内事,何须大人言谢?”

  “可敦深明大义,臣弟惭愧。”他这几日应当都为曾好好歇过,一双眼熬得通红,眼下一片乌青。瞧着我得时候,那双兔子眼里又突得生出几分歉疚之情了。

  “大人哪里的话,曾经你我之间却又些误会。但如今你我都是为了草原十八部,比起将士们在前方浴血奋战,我做的这些小事又何足挂齿?”春桃扶着我与阿史那奇并肩前行,“倒是大人,不知扎布如今身子还好?”

  阿史那奇默然片刻:“并无大碍,请可敦放心。”

  “大人为草原十八部劳心劳力,我心里很是感激。也望大人多多关切家中事,扎布身子愈沉,即便不看在夫妻之情上也该看在骨肉血亲的份上,莫要亏待她。”我缓步而行,面上一片平静,语气亦缓。阿史那奇闻言也并未有太大的反应,我便又道,“你同戚若元之事,我亦告知可汗,但还请大人再多等待些时日,换个母子平安。”

  阿史那奇似笑非笑,他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说出什么,只道,“有劳可敦了,大殿下生辰在即还要替臣弟操心这些个琐事。”

  “这有什么操心的。”我笑道,又听他提起阿史那颜生辰便问,“说起殿下生辰之事,我倒是有一事相求。我对着草原各部都不大熟悉,唯恐操办不周,若是大人允许,不如行个方便,让我择日去拜访扎布,同她商讨商讨?”

  阿史那奇似是细细思考了半晌,末了才应道,语气随意:“可敦若要来,尽管来便是,不必要我允许。”

  我笑着,话里带话:“如何不要?现下扎布身子不同往日,我要她替我操心阿史那颜的生日宴,当然要知会大人了。”

  阿史那奇没有答话,只是疑惑的瞧了瞧我。他懂了我明里暗里提点他多照拂扎布的意思,约莫又很不明白我何时同扎布这样亲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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