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阶下囚
我听了这话先是一愣,旋即冷哼一声将手中杯盏猛地掷下。眼见琉璃杯盏滚下红木方桌,哐当一声碎成千万片,冷声道:“若是我未理解错,安公子这是在威胁我吗?”
“公主错了。”安怀信居高临下得笑着看我,“臣不敢威胁公主,只是在告知公主。”
我得承认,我确实是被安怀信激了个正着。当下拍桌而起,几乎是负气便要离开。安怀信并不拦我,反而很是随意得侧身为我让了道,自顾自又斟了酒喝了起来。直到我快步走到清风苑门前,方才听见安怀信玩味地声音悠悠从二楼雅阁传来:“公主若是真的不在乎那位扎布夫人,大可以光明正大地一走了之。”
我一愣,当下便没了动作。他见状轻笑一声,约莫是有些醉意了,常年在战场厮杀的将军这会脚步声极重,一深一浅,愈发清晰。
握惯了刀剑的手虎口处有层薄薄的茧,这手自我身后绕到身前,猛地将我圈在怀里。他亦不知为何竟堪堪凑到我耳边,气息温烫而带着些醇馥幽郁的酒气,语气平淡又因着醉意平白惹出几分含糊得温柔,可字字句句确实让我呆在原地,浑身寒颤:“公主若是执意不肯乖乖呆在臣身边,扎布不过是罪臣之女,又不得阿史那奇宠爱,一尸两命倒也不足挂齿,只是……”
他痴痴笑了两声:“臣唯恐驸马一个不小心,毒发身亡。”
我只觉眼前突得发黑,脚下发软,若非安怀信堪堪在身后抵着我,只怕我已然跌坐在地。
“咦?”安怀信见我这样假意疑惑,旋即语里带笑,“公主难道不知道吗?莫非是阿史那奇又拦下了信?阿史那奇真是以下犯上惯了,当日公主初来草原便将阿史那原的家信截下交到怀柔手里,如今连阿史那原危在旦夕都不告诉公主,委实是过分了些。”
“不过好歹……”他附到我耳边轻声道,“阿史那原一死,公主便可重返长安,继续潇洒风流去了。”
我从未想过当日家信被截一事会与阿史那奇有关,况且这事久远,随着安怀柔被我赐了三尺白绫香消玉殒后便也就尘归尘,土归土。此时他旧事重提,倒真是惹得我心头一乱,说来这事确实是有几处说不通的地方。绿意以为的争风吃醋也着实是牵强了些。
安怀柔与铁勒零虽是各有所谋,但瞧着安怀柔待这个情夫也算是情深义重,一心一意也说不定,哪里来的心思吃江彧的醋?
只是我心下这乱与阿史那奇忠心与否并无关系,我唯疑他亦是知晓江彧身份之人,更在意安怀信所说“毒发身亡”一事。
江彧中了什么毒?他是否知情?军中随行太医可能解了这毒?
当真是关心则乱,我一时连气都险些顺不过来,只得咬着牙耐住心下的不安,又问道:“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当日阿史那原确实是只重三箭。”
他手不安分得自我腰间滑到我小腹处,用上了三分力指道:“一处是这里,我听闻这一箭可伤的不轻。”
接着又捏住了我左边手臂,轻声道:“一处是左臂,约莫养好伤也得须个个把时日。”
我深吸了一口气,猛地将他往我胸前移得手打开,转过身倚着门与他对视,怒骂道:“放肆!”
“公主何必大惊小怪,臣只是想告知公主这第三处便是正中驸马胸口。”他笑着退了几步,语气颇是惋惜,“若非是护心镜,想必此时公主已然在回长安的路上了罢。”
原来那日他遥遥寄来得护心镜后竟还有这么一段怕极了“万一”“如果”的故事,那句当效子高后又有多少他自昏沉伤痛醒来,劫后余生的庆幸。
难怪那日阿史那奇闭口不谈他伤势,送信的将士亦只是支支吾吾,含糊不言。他伤的得有多重,才连家信之上都沾染血痕,又得是怎样的坚韧心性才能强撑着从这般伤重重醒来提笔写下这封信?
我突得很想知道当日江家究竟发生了怎样的变故。
江彧,江彧,他究竟经历了如何可怕的事才能有这样翻天覆地的改变。
安怀信未得我回答,便自顾自说了下去:“不过也多亏了铁勒零心思缜密,竟是在箭上涂了□□。”
“回纥之毒。”他顿了顿,啧啧称道,“中原的太医多半是解不开这些稀奇古怪之毒,不知这草原十八部收复回纥这些年,可也曾学到这番邦小国的腌臜之术?一月之内,应当能见分晓罢。”
我倚着门框,呼吸愈发急促,当下便明白了为何此番安怀信行军这般磨蹭,没来由得胸有成竹,原来并非是草原十八部有他内应,也非身后有千军万马。只是他笃定了远在西北的江彧不出一个月便会毒发身亡,到那时草原十八部不攻自破。纵使有雁门十万大军相助,尉迟都亦肯出兵解围,那之后群龙无首得草原十八部便也不过是一团散沙。即便阿史那颜再厉害,到底只是个口不能言得孩童。
江彧必然是想到了这点,这才特意嘱咐将汗庭之事悉数交到阿史那颜手中。我不明白,他是已然知道自己身中回纥之毒了吗?
“你想怎样?”
我别过脸不再同他对视,很是慌张得掩饰着心下愈发加深得惶恐不安。
“并非我想怎样。公主方才才说,我这样的哥哥委实是铁石心肠,我安家兄妹之情比起天家还薄凉几分。”安怀信像是想起了什么似得,苦笑着低下头,“好在我那个可怜妹妹尚算遇到了个有心人。”
“臣,只是替铁勒将军来请公主赴西北而已。”他眼神又缓缓锐利了起来,倨傲至极得扬起下巴,“顺道,攻下汗庭。”
攻下汗庭。
他讲这话时如同闲谈家常一般随意,仿佛这草原十八部雕梁画栋,不过是他眼前的琉璃杯盏,唾手可得。
一如我初次见他,他果真是踏着飘摇风雨而来,意欲一剑将天下都搅的不得安宁。那双鹰一般锐利的眸子,也不知是盯着大明宫里的蟠龙宝座,还是盯着那处物阜民丰得富庶之地。
我见他猛地又灌了自己一杯酒,咬牙切齿道:“再将这盛世太平撕个粉碎。”
就这样,我糊里糊涂得被安怀信扣在了都兰城,在清风苑的西厢房里与绿意还有愈发行动不便得扎布见了面。
绿意见了我便哭,一边哭一边责怪我不听她劝,执意以身犯险,如今被困在这苑内,汗庭又该如何。她讲的字字在理,我也的确没什么借口推脱,只得应下了她这番责怪。
扎布原侧卧在塌上,见我来了便要行礼,我连忙上前扶住她:“怎么你孤身一人,大夫呢?那些侍候的人呢?”
“公主……”绿意仍带着几分哭腔却极力同我解释道,“安贼将夫人关在了这地便没再管过,那有什么大夫,连那些侍婢都……”
她话讲到这,我便也明白了。
这几日她便一直称腹痛卧床不起。我见汗庭的大夫束手无策,便遣了几个放心的人送她来都兰城修养。本想着都兰城到底还是繁华,医术高明之人也多些,未料到却是亲手将她推到了这般可谓“阶下囚”得生活。
我思及此,不由苦笑。这天下尚未易主,长安仍是歌舞升平,我怎么就先过上了这亡国公主的日子?
“可敦本不必管妾身的。”扎布脸色苍白,显然是为腹痛煎熬,“千金之躯不坐垂堂,扎布这条命不足惜,可敦若是出事,汗庭该如何?”
我未挥袖离去,缘由其实不在扎布。我委实不是个太过重情重义的人,骨子里也有几分决绝,若非是安怀信拿江彧中毒之事压我,比量绿意、扎布这二人性命与汗庭安危,我纵然有千般不舍约莫也会选汗庭罢。只是江彧到底不同,即便我知道安怀信既用这发逼我就范,他身边就断然不会有解药,但我到底是想试一试,落到铁勒零手中也须得试一试。
千金之躯不坐垂堂,这道理我当然明白。
只是千金尚有分,如今的局势下江彧活着比我活着更为很重要。
不仅是草原十八部的安危,更是为了大唐安危。
安庆国预谋造反之事证据确凿,定王与太子到底都是儿子亦是臣子,处事之上难免有所掣肘。但草原十八部不同,就如当日顾岳,天高皇帝远又握有重兵,他大可以来个“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公然抗旨抵御安军。
我不是赌他会不会匡扶李唐江山,而是信他心里仍念着天下百姓,念着仁义二字,信他也不忍百年国祚毁于一旦,信他也不肯让安庆国坐上皇位。
他到底还是晋和姑姑与威震一方的骠骑将军独子,这天下有一半是他父亲呕心沥血亲手打来,余下一半亦有着江将军与晋和姑姑苦守边陲严寒之地数不清得心血。
他身上亦留着李家的血,亦是皇祖母宠爱的外孙,在大明宫庭院幽幽间也有着他儿时欢声笑语,少年时折花论兵的过去。
至于安贼之祸平定后,他是要扶傀儡帝王,摄政为王,还是留在草原十八部与长安分庭抗礼,亦或是走上安庆国造反夺位旧路便都随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