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前夕
顾岳于我是个极神奇的人。
初次于千军万马之中匆匆一瞥,再见便是汗庭月下对峙。他一贯是与我对立,在长安时他剑锋所向是我母妃,来草原后,他又毅然决然得告知我须得在江彧与我的宗族姓氏之间做出个抉择来。我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在我身陷囹圄,进退维艰之时,他会是瞧不见底得黑夜里执矩而来的希冀。
我拿了那信反复思量了三日,最终下定决心先将绿意与扎布送出都兰再说,也免得日后横生变故又惹出些意料之外的事。我倒也无所谓,唯恐一月之期江彧会有性命之虞。
我这些日子也曾留意这些个死士有何动作,发觉夜间留守在厢房外得人随着我安分的日子愈久愈少,昨夜堪堪只有五人。想来安怀信身边可调动人手不多,我料他不会在都兰城耗上太久,毕竟汗庭戒备多日,他多半是得顾着前线战事。
这日晌午,天气颇是闷热,一连几天得阴雨绵绵的不适皆被这一日当空烈阳一晒而空。
我几乎是被软禁在这小小西厢房之中,除了担心扎布身子以外闲来无事只能支着头半靠在窗边发呆。约莫是天气放晴,几分闲情逸致也在跟着攀上心头,我难得提笔伏到案前将从前学的水墨丹青重新拾了起来。
贺澜确实是个才子。无意官场仕途,只是随意一作文便能悠然步入天子堂,无意吟风弄月,却信手一挥变成了名躁长安城得大诗人。除此之外,贺大才子的仕女画亦算是当日长安城风流盛行的名家墨宝。太子就曾听闻我与他熟识,悄悄托我向贺澜求一副仕女画来,我那时也是顽劣,自负用笔用墨都不比贺澜差劲便自作主张亲自画了幅,又诓着贺澜醉意朦胧时让他提了个字便送到东宫去。
李晖倒并未发觉,只是我也未曾料到他求着仕女图并非是要收藏在东宫,而是转手便将这话送到了文兰殿我母妃手中。说来那日母妃接过仕女图只瞧了一眼便诧异道“这不是清阳的画作”时,太子先是错愕继而咬牙切齿的神情仍是文兰殿内宫娥的一段笑谈。至于后来他匆匆来寻我算账,我俩在御花园内横冲直撞惊扰了圣驾分别被父皇罚了十来遍诗文之事就算不得是什么好事了。
我这一手丹青师承江妃娘娘,在贺澜的指点下又得以有了些许进步。许久曾提笔,初下笔得几张画委实是不堪入目。我正在兴头上,忽的听见有人拍手称道:“久闻清阳公主不仅容貌出众,才华也是皇室公主之中数一数二的。今日瞧见了,果真名不虚传。”
我只觉这难得的好心情都被这不速之客打搅个干净。
当下便冷着脸,随手将笔搁到一旁却又并不看他,冷哼道:“安将军不请自来,不知所为何事?”
安怀信轻笑一声,伸手便想将我画到一半的宣纸拿了过去。我下意识抬手按住了话,又道:“将军不是来同我谈诗论画的罢?”
“若是天下太平,我倒也想同清阳你谈诗论画,醉酒当歌。”他语气极是温柔,手上确实使了些劲,直直将那素白宣纸从我手下抽了出去。我抬眼去等它却刚好对上他似笑非笑得目光,“像公主这样潇洒的女子,当世也算少有了。”
说罢,他又像模像样得将宣纸展平,只是笑:“可惜了,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美人也兀自倾心翘勇善战的大英雄。”
“也是。”他捏了捏下巴,自我认同般得点了点头,“像江彧这样文武双全得俊俏少年郎,有与公主有青梅竹马之情,公主放不下他亦是人之常情。”
他不说我尚未觉察,如今被点名再去看我那副作到一半得画,才发觉真是像极了昔日霞姿月韵,清风霁月的江小将军。
当下不知是羞是急,又故作好笑得道:“安将军说笑了,我既然已嫁给阿史那原,心里边没有放不下人。江彧,亦不过是我在长安诸多风流里最轻描淡写得一笔罢了。”
“若非江将军辞官回乡,想必清阳公主与江小将军也是一对佳偶天成。”安怀信充耳不闻,自顾自得道,他眼神暗了暗,很是玩味地瞧着我,“只可惜萧丞相肚量太浅,只因江将军与杨太师交好便借东宫之力逼得曾为大唐立下汗马功劳得大将军不得不辞官回乡。杨太师又疑心太重,尽派人赶尽杀绝,连晋和长公主都未逃过一劫,公主如今就是再念着江彧想必也今世已是有缘无分。”
我心头一震,但到底不肯再安怀信面前示弱,只坦然反问:“这些事与我无关罢?不过还是多谢安将军特意前来告知个中细节。”
“我明日便要领兵前去汗庭。”
我眼皮一跳,又兀自轻笑:“与我何干?”
安怀信挑眉,将那画递回我手中,又不重不轻得捏了下我的手:“还望公主在清风苑内好生歇着,莫要折腾出太大的动静来。”
“安某保证,落到铁勒将军手中总是比落到萧家人手里要好上许多的。”
我抬眼去瞪他,却见他又噙着笑俯下身赴到我耳边轻声道:“公主好生想想,是不是这个理?”
我心头剧震,当下便明白他话外之意,他已然知道顾岳与我通信之事,提点我莫要轻举妄动。兴许是这几日烦心事太多,又有太多忧虑,我突得心头剧痛,不由得捂着心口躬下身去。安怀信慌忙之中轻抚了一下,旋即又不痛不痒地冲外头吩咐道:“公主有恙,你们怎么不替公主去请个大夫来瞧瞧,若是出了什么岔子,你们如何担待得起。”
说罢,他意味深长得瞧我一眼便堪堪离去。
安怀信方才出了厢房,绿意便赶忙进来。见我伏在桌上,面色极差赶忙上来扶,我见她眼眶一红,忙忍痛摆手道:“我不碍事,你莫要着急。”
“绿意如何能不着急!”她到底还是没被我劝住,倏忽间落下泪来,“公主自来了草原十八部便是大病小病不断,如今又屡屡心口发疼,万一是旧疾复发,又如何是好?”
她这番担心说来其实也并非毫无道理。我六岁那年的风寒不仅是让我昏昏沉沉睡了几夜,更是烧出了心痛之症这个旧疾来。母妃很是反对我整日饮酒作乐亦是担心我身体负担不住那样肆意妄为,日夜颠倒之事。自我来草原确实是时常有心痛之状,只是这次突得知晓江家之事,又被安怀信明里暗里的威胁一番,这才急火攻心痛得厉害。
我虽对江家一事已然有了猜测却未料到这事背后竟有这么多人牵涉其中。萧彦萧大人,没成想他平日端了这样一副高风亮节得正人君子模样,暗地里也有迫害忠良,拔除政敌得手段。
“当真没有大碍。”我由着绿意扶到床边又倚在她身上缓了片刻,这才总算是缓了口气过来,“明日安怀信便要领兵前去围攻汗庭,我们照旧依照信上所说到东厢房与顾岳的人回合。”
绿意一愣,许久才替我顺着气责怪道:“公主说扎布夫人只顾着操心不顾着自己的身子,公主又何尝不是呢?”
“都怪绿意那时没有劝住公主。”她声音哽咽,很是自责,“不然也不至于就这么白白跳进了安怀信的圈套……”
我轻叹一口气,抬手拍拍她安抚道:“是我执意要来,与你何干?”
“那日我同你说的话,你可曾记得?”我极是疲累得闭上眼,但委实放心不下明日,唯恐出了什么差错,便又嘱咐道,“你千万要记得,此事容不得有何差错,扎布与她腹中孩子的性命皆系与你一人身上。”
我知道我这番话时又戳到了她的伤心处,眼见绿意停不住得落泪,又是叹了一口气:“你平日里在我身边,有些事不需你太过思量,但如今的关头,你须得担了我的责任,好生将扎布送到汗庭去。切记,一定切记,要护她周全。”
见绿意并不答话,我又调笑着道:“若是出了什么岔子,我日后回到汗庭必然拿你试问。”
“公主。”绿意吸了吸鼻子,语调里仍满是哭腔,“平南王以身犯险是为了救公主,不是为了扎布夫人更不是为了奴婢,你这样做岂不辜负他一片心意?况且你如今身子也不好,孤身一人无论是被安怀信寻着了还是流落民间都不是凶多吉少,不如让绿意去引开安贼……”
我轻笑着打断她道:“安怀信要困的也是我,你如何引得开?”
她一时无言,低下头去。
“绿意,你随我来草原十八部已然是受了背井离乡得苦,我知道你怕我有什么不测。”
“可是顾岳说的对,覆巢之下无完卵,你同我不一样,哪怕兵荒蛮乱你还有平安顺遂得一生可以盼望,我即便躲过这一时也没法躲一世。”
“况且可汗身中回纥之毒,危在旦夕,我不能弃他不顾。”
我拉住她的手宽慰着道:“你只需将扎布送回汗庭,之后便回长安寻个安稳人家好好过一辈子。我连嫁妆都替你备好了,到了长安你只管去公主府问蒙管家要,他知道我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