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平生莫忘
“前辈……”李忘舒看着柳无心目光呆滞了半晌。
“哦哦，看的太久，忘了时间，一会儿把剑送去给我徒弟，她知道该怎么办。”
“前辈不亲自打磨吗？”李忘舒看柳无心如此爱惜此剑，却喊别人维护，不禁奇怪。
“你看，还像能打磨的人吗？”柳无心费力地举起双手，却只是抬起了手臂，两只手还是无力地垂挂着。手上还有道道伤痕。
这是手筋具断的模样。
先前对剑的爱抚，大约也只是手臂带着一双废手晃动罢。
“……前辈，到底经历了什么？”
李忘舒早前听说过，湖心剑庄二庄主英姿豪气，是个英雄。后来突遇变故，像是一场大病，便销声匿迹。今日一见，却是这副模样。
“你想听这莫忘剑的来历吗？”柳无心看着远方，眼睛深邃起来。
“愿闻其详。”
隋末的湖心剑庄，是个与战事隔绝的好地方。世外桃源不过如此。和当时老庄主私交很好的反隋大军中的秦将军，把儿子托付给了庄主。便奔赴战场。却再也没有回来。
柳无心和秦义一起长大。两人从小便聊的来，年纪也差不多。两人一起习武，一起读书，在彼此心里就是异性的兄弟。
柳无心在闲时会跟着老庄主学铸剑，他想成为庄主一样出色的侠客与匠人，拿着自己的剑驰骋江湖。而秦义也有自己的打算，他想等武学大成，为父报仇。
两人在忙忙碌碌的修行中成年了。秦义英气俊朗，像极了他爹，一副少年将军的模样。他的枪法卓绝，闻名四方。
柳无心浓眉大眼，人虽不是很魁梧，但挺拔洒脱，一看也是年轻的江湖豪杰。他的铸剑技巧青出于蓝，是剑卖的最好的工匠。
因为对剑有深刻的理解，柳无心自己的剑术也是十分了得，即使是后来的庄主，此时也难出其右。
“我不能在这里呆着了，我要上战场，推翻隋朝，为父报仇，解救百姓于水火！”秦义在和庄主争执，庄主不肯放他走。
“我愿意随秦义一同去，也为推翻隋的暴政略尽薄力！”柳无心给秦义使了个眼色，站到了他的身旁。
老庄主一拍桌子，“胡闹！战场非江湖，你们都还太稚嫩，才是成家的年纪，根本不知道战争的残酷，不准。”
“伯父，我知道您答应了我爹照顾我，但我已经成年，我有自己的志向。”秦义从没看过老庄主对自己发火，但他依旧不愿放弃。
“秦义说的在理，我们的武功都已成熟，只是缺少些实战经验，我们可以先在后方支援，再去前线。”柳无心也上前一步。
“出去！”老庄主摆了摆手，把他们赶了出去。
从那天开始，秦义柳无心两人绝食，什么都不吃。
庄主拗不过他们。最终决定先让年纪稍长的秦义去，柳无心先留下，过两年再去。
柳无心很是懊恼，秦义安慰他，“贤弟没事，反正过两年我们也能够并肩作战。一起杀他个片甲不留。我先给你探探路，到时你一来，说不定可以直接当将军呢！”
“那你说话可要算数啊。”
“那当然，我秦将军何时说过谎？”
从决定那日起，湖心剑庄半夜叮叮当当的敲打声，便没有停止过。
秦义临行的清晨，因为忙碌的收拾，他也有几日没有见到柳无心了。这时看到，竟差点认不出来。
柳无心眼圈都是黑色的，整个人萎靡不振，眼睛都有些浮肿。
“贤弟几日不见，怎会这样？”秦义赶紧上前，扶住了柳无心，平日里挺拔的他，竟给人摇摇欲坠的感觉。
“秦兄，这剑，我铸的，叫莫忘，你可别忘了我们的约定。带我当将军。在这之前，我愿化身这剑，与你一同战斗。拿着这剑，去为你爹报仇吧。”柳无心有气无力的笑着。
一双红肿的手，递出一柄剑来。秦义捧过剑，没看剑，他只看柳无心的手心已经红的发紫，肿成包子模样。一定是每天握锤凿剑导致的。
想到兄弟为了给自己送行，几天内一会没睡，赶制了一柄宝剑。这种兄弟情义，让秦义二十好几的男儿，差点直接哭出来。
“好……我一定好好混，等你两年后来的时候。我们一起做大事！”秦义颤抖着说。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出发的船上，背对剑庄，面向朝阳，拔出莫忘的一瞬间，剑光耀眼，秦义两行热泪，还是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两年中，秦义奋勇杀敌，攻城略池，少年英武，不过如此。很快他就成为了让隋军闻风丧胆的秦少尉。安营扎寨，观察敌情，士兵们都会看到这个英姿勃发的小头头，摸着一柄长剑，若有所思的样子。
柳无心也没闲着，这两年他行走江湖，行侠仗义，因为武功高超，做事果决，深受爱戴，大家默认他是下届庄主，百姓都敬畏他，喊他“少庄主”。
但他并不想当庄主，他从没忘记两年之约。
秦义柳无心的书信来往没有断过，两人一人在军中，一人在江湖，各自诉说自己的见闻。有时看着信，就能傻笑起来。
两年仿佛一眨眼，可就在柳无心准备去前线的前几日，书信断了。
当时秦义说自己准备攻打丰饶县城，刚在城边安营。却几日没有消息，柳无心很着急，更是担心。
路再远也敌不过人心急，柳无心连夜赶路，直接去了书信里写的县城，远远看到城上还是隋军的旗帜，他的心凉了半截。
柳无心又累又饿，但却毫不在意，就在城边不停地走着，直到在一个草丛边上，看到了几个受伤的唐军士兵。
他们拼命的想起身，却只有一人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用剑指着柳无心，“来者何人？”
“秦义呢？我是他朋友，这里营地在哪？”柳无心满眼的疲惫与焦急。
“当”一声，士兵的剑掉了，瘫坐了下来，“我们被……偷袭了……秦少尉带着我们殊死相抗，就在那边的山崖上，我被箭射中，滚落了下来……后来秦少尉一人对着几十隋军，掩护部队撤退，最后也只跑下来这几人……”
“那他呐！”柳无心声嘶力竭。
“我最后看到少尉……牺牲了……”一个重伤躺着的士兵哽咽着说，“我当时已经中剑，靠树倒下，头垂着，动弹不得，只得装死。只瞥见他一人大喝着‘来啊’，在那挥着一柄长剑，那剑寒光闪过，敌人便身首异处。最后敌人都不敢上前，各个畏畏缩缩。”
这士兵艰难的咽了口口水，又说“后来那杀千刀的隋军头头说谁杀了少尉，谁拿一斛钱……”士兵说到这哭了起来，“少尉平时对我们极好……最后还让我们先撤……”
柳无心动弹不得，像被雷电劈中一般，心如死灰，“只一斛……”。
“少尉死后手中还紧紧地握着剑，一定是还想继续杀敌。偏偏那隋军头领就看中了那剑，下马想拿走。却怎么都拿不出来，从死人手中都夺不过剑来。被他的手下嘲笑。谁想他个兔崽子恼羞成怒，拿刀砍掉了少尉的臂膀和手，把剑取走了……”
“……秦义的尸首呢。”
“和营地一起，都被烧了。对不起……我们连他的尸首，都没保住……我们是废物。”几个伤兵都哭了起来。
“他不会怪你们。”柳无心走出两步，两眼一黑，倒下了。
再醒来的时候，他被伤兵们照顾着，回复了些力气。他们把他们仅存的最后一点粮给了柳无心。
“多谢，你们再坚持一会儿，我这就去找人来。”
听说到唐军营地的时候，柳无心眼泪都哭干了。
秦义用命换来的几个伤兵得救了，根据他们的情报，唐军对丰饶县城的进攻进行了重新部署。
攻打那天，柳无心参与了，他见隋军便杀，杀到双眼血红，杀到血流成河。用那双眼他在找，他在找一柄剑，一柄寒光逼人的剑。
他没有继续攻到城楼，因为他找到了他要找的，他一路追着他要追的。到了一处悬崖前。
隋军小头领不解，“那么多有钱的隋军将领在城里，他们的那么多漂亮女人在城里，你为什么追着我不放？”
“你拿了我朋友的剑。是我铸给他的。”
“哦，那个少尉的朋友？嘁，都是麻烦的货。”这家伙看了看剑，“这剑你铸的？真是不错啊。可惜之前用的人不怎么样，还是在我这好。”他拿着莫忘左挥右挥，故意把玩起来，对从死人手上拿不走剑，在将士面前丢脸的事耿耿于怀。
“滚！该死的家伙，让我送你一程，祭朋友在天之灵。”柳无心牙齿都要咬出了血。
“哦？你不要这剑了？”小头领把剑拿在手里，放在悬崖之上，“你敢动我，我就把剑扔下去，我死了你倒是舒服了，这万丈悬崖，剑再好，怕也是粉身碎骨哟，那你那少尉朋友，可是真的什么都没留下了。”
“你……”柳无心感觉全身的血都冲了上来，手里的剑都因为怒气，握得太紧，在不停地抖动。
小头领坏笑起来，“这样，你把你的手筋挑断，再放我走，我就把这剑给你，我不会伤你，反正你到时也是个废人。看你的模样，下半辈子就算手废了也不愁吃穿。”
柳无心生平从没有这么绝望过，一个杀掉自己兄弟的人就在眼前，却不得杀掉。兄弟唯一留下的剑，也拿不到。他从没感觉自己这么的无力。
莫忘是自己一锤锤凿出来、倾注了所有情义的剑。也是兄弟死也不愿放手、想要一生相伴的剑。秦义死后，柳无心知道，自己之前的所有梦想，江湖扬名，名垂青史，都不及和秦义相伴的那些日子。
没了同进同退的秦义，自己就算扬名立万又有何用？没了莫忘，还有谁记得他与秦义的情比金坚？
终于，他拔出了剑，用嘴含着，一根根挑断了自己的手筋，废掉了自己的双手。
“哈哈哈哈哈，傻子，废物，就为一把破剑，命都不要。滚你的，还不是得死。”小头领拿剑往柳无心刺来。
柳无心一个闪身，擦肩而过的时候，柳无心一口咬住他的脖颈，小头领还想挣扎，柳无心用手臂紧紧圈住了他。他脖子上鲜血直流，血管都被咬断了。他想说话，却只有汩汩的血从嘴里出来。不一会儿，他不动弹了。
剑掉了下来。
手下找到柳无心的时候，只看到满手满嘴是血的柳无心，跪在一柄长剑前。嘴里的血，是仇人的，手中的血，是自己的。
“我们不仅会名扬江湖，更会名垂青史！”想到当年和秦义搭着彼此的肩膀，闲晃的模样，当时少年轻狂，如今满眼泪光。
“仇人已死，剑在君旁，无非我废了双手罢了，
无妨，无妨。
莫忘，莫忘。”
柳无心--莫忘之后再无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