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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巫柳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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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新来的女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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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一连串的钟声响起,声音清脆且急促。埋头于怪物小说的凌峰置若罔闻。每天的上下课钟声并不能有效的刺激他的神经,将他从太虚幻境中拉到课桌上。他常常不知道钟声过后该上的课程,他只知道钟声过后就是老师的脚步声。此刻,他突然感觉到走廊上的脚步有些异样。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就发觉他的听力异常的敏锐,他可以凭借声音判断出很多事情,飘入他耳朵的声音甚至可以在他的脑海里变幻出影像和图形。此刻,他侧耳聆听,隐藏在乱蓬蓬的头发下的耳朵微微动弹了两下,他的耳朵捕捉到两组不同的脚步声。一组沉重、杂沓,鞋跟点地仿佛小儿耍起鼓槌乱打鼓——他知道了前者必定是班主任。之前,班主任送给他一句评语:你要能成才,狗都能打领带。于是,同学们给他取了个绰号叫木瓜。这让他感到很郁闷。另一组脚步声飘渺,轻盈,从容不迫,轻微但节奏分明。一幅白鹭于浅水中悠闲漫步的影像陡然浮现在他的脑子里。他断定后者一定是个优雅美丽的女生。

  他从书桌上摊开的小说中抬起头来,将视线投向教室门口,他想验证他的猜想。

  不出所料,首先进入他的视线的是班主任,紧接着,是一个绿色的身影。一个身着绿色衣裙的女生随着老师踏上了讲台。她上下的绿色不是深沉的绿而是浅浅、淡淡的绿,就像初春之时新萌的柳芽,是一种清新的,充满生命活力的颜色。她转过身,那一瞬间,全班的男男女女似乎都忘记了呼吸;教室里,空气的流动仿佛陡然停止,悄无声息。凌峰的视线扫过整片一动不动的脑袋,停留在挨墙的一个卷发的大块头男生身上。他叫谢蟠,是班级里的小霸王,乐于恃强凌弱,同学们都很怕他,瘦弱如凌峰这样的自然都不例外。凌峰没少挨他的欺辱,但也只好忍气吞声,远远地躲到一边。

  此刻,那小子真够滑稽。他伸长了脖子,大张着嘴巴,歪着脑袋盯着新来的女孩眼睛也不眨一下,似乎三千年没见过美少女。这会儿,他歪斜着的大嘴巴里一串口水溢出满口黄牙滴滴答答地落下来淌在他旁边的一个矮小男生的额头上。他那倒霉的同桌抹了一下黏糊糊的额头,畏畏缩缩地举着湿乎乎的手掌示意他;他脸色倐地一变,白着眼睛瞪着同桌,把他的同桌瞪到一边去。他的胸膛像青蛙一样鼓起来,看样子,耽误了他欣赏美女,他的肺都快气爆了。看着他猥琐的样子凌峰心生厌恶。

  “这是新来的同学,大家表示欢迎!”老师双臂撑在讲台,扭头用戴着金边眼镜的眼睛看着新来的女生说。

  掌声噼里啪啦地响,热烈的气氛简直要挤爆玻璃窗。

  谢蟠起哄道:“美女,给大伙介绍一下嘛!”

  “就你事多!”老师说着,随手操起一颗粉笔头,扔向谢蟠。十分巧合,粉笔头在空中划出一道白线,不偏不倚,像一只苍蝇飞进了谢蟠的大嘴巴。谢蟠双眼圆瞪,脖子一伸,脑袋向下一落,大嘴巴里终究还是没有吐出粉笔头,它滑下他的食道了……

  班主任示意新生做一下自我介绍。这时候,教室里响起了女孩山泉般清亮而温润的声音。

  凌峰视线的焦点落在这位绿衣少女的身上。她身材秀颀,略瘦;面容姣美,带着甜甜的微笑;她裹在绿袖子里的臂膀修长,双手自然地交叠着轻按在腰上略偏左的地方。从她的神情与姿态可以看得出她很有修养。

  凌峰挺着胸膛,拉长了脖子顶着脑袋,许久没有转移他的视线,他不觉看呆了。女孩做完介绍,在老师的示意下走向讲台走向她的座位,她向教室后面走来,朝着凌峰所在的位置。随着女孩的前来,凌峰的视线在缩短,缩短……在他的眼球中只有一位优雅的美人在飘然迈步。至于刚刚女孩说过什么,他不知道,他只知道她说了几句,就几句,很短,他倒是清楚记得她叫柳绿。对,就是柳绿!

  没有任何预兆地,柳绿瞥了他一眼;目光相撞的那一瞬间,凌峰急忙将目光收到翻开的怪物小说上。内心的悸动流遍他的全身,他的呼吸在加速。

  柳绿坐在他的右前方。她带来的淡绿色的芬芳使得凌峰的内心更加难以平复。他无法控制右眼的余光,他的视觉中总有一道绿色的身影,于是他只好将怪物小说立起来挡在眼前。(之前,他拆掉了语文课本的封面,贴在这本小说上,所以他无需担心班主任老师横扫而过的目光。)

  但即便这样,他发现自己还是很难融入这本趣味盎然的怪物小说的情节中。他慢慢抬起头,目光翻过书沿偷偷觑着女孩的背影,一分钟,两分钟,……

  突然,他的视线绕过绿色的背影,落到一张愤怒的脸上,那张脸——挤满横生的肉,长着一个大嘴巴——属于谢蟠。凌峰觉得他的双眼都快喷出火焰了,只是碍于场面,死死憋着,不得发泄。

  凌峰把头埋进书本,恐惧像一块锋利的瓷片落进他的肚子里,惶恐与不安占据了他的脑袋。

  这一节课,老师讲的什么他不知道;怪物小说一直在他的眼前,他一个字都看不下去。

  2

  放学的钟声响起,凌峰胡乱地将书本塞进包里。他揪着包急匆匆地走过柳绿的身旁,不料,书包刮落了柳绿桌上的一本书。书本啪的一声摔在地上,凌峰停住脚步,赶紧折身回来拾起书本放到柳绿的桌上说对不起。

  柳绿抬起头看着他,她刚说出一声“没事,”凌峰转身就走,夺门而出,快步急趋。钻进操场外的一片樟树林后,他舒了口气,放慢了脚步。他举起手里的书包背在肩上,回头望了望。视线穿过树林,他看见操场上的人零零散散,慢慢地移动,向大路的路口汇聚。哎,有路不敢走。这个谢蟠,我什么时候惹了他了?凌峰想着,收回目光看着前面。林中幽静,树木虽然稀疏却都高大且茂盛,阳光从枝叶间钻下来将地面上的浓荫剪成各种奇怪的图形。

  才走过了三两棵树,凌峰又回头看了看身后——什么人也没有,——他将书包放在地上背靠着一棵高大的樟树休息。

  “我什么时候惹了你了,我没有!”他自己对自己说。“谢蟠,我警告你,你敢动我,我打掉你的下巴……”他比划着拳头想象着左勾拳该怎么打。“就这样……啪……”但是他看着划到眼前的拳头觉得它小得可怜。

  他拎起书包,一转身就吓出了一声尖叫。谢蟠正坏笑着朝他走过来,他左手按压着右拳的手指发出啪啪的声响。凌峰感到脑袋猛地一下膨胀了,唯一的念头在他的脑子里闪过——跑!他急转身,然而他拔不动自己的腿——谢蟠的死党朝他围拢过来,一共三个人,其中一个手里还拿着棒球棒。

  凌峰转身面对谢蟠。“我可没有惹过你!”他说。

  “没有?”谢蟠继续向他走来,“那为什么我很生气,很不爽?”谢蟠捧着胸口,皱着眉头,扮出一副心痛不已的样子。凌峰被他逼得一步步后退,直到后背撞到樟树干上。

  “我……我不知道。”凌峰的声音在抖动,额头直冒冷汗。这让谢蟠觉得十分有趣,他甚至微笑了。不过,他的微笑实在难看。

  “不知道?”谢蟠先是做出讶异的表情,他来到了凌峰的眼前,歪着脑袋瞪着凌峰。接着,他倐地做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撇着嘴,拿着食指指点着凌峰的脑袋,故意拉长了声调说,“哦……我忘了,你是个呆瓜嘛!”然后他捧着肚皮弯着腰哈哈大笑起来。

  其他四个谢蟠的死党也一起大笑。放肆的笑声穿过树林飘得很远。

  “我可以回家了吧!”凌峰说。

  “回家?”谢蟠换了一副严肃的表情。

  凌峰点点头。他举起手背擦了一下额头,他额头上的汗水粘住了头发。谢蟠看他汗涔涔的样子心里很开心。

  “可以!”谢蟠倒着走两步,岔开双腿,指了指自己的胯下,“从这儿回家!”

  愤怒的气体在凌峰的肚子里涌动。“不!”凌峰不计后果地说出这个字,虽然语调并不强硬,但这已经是他今天说出的最有勇气的一个字了。

  谢蟠扑上来,揪住凌峰的胸口,往旁边猛地一扔;凌峰摔在地上滚了两圈,浑身裹满泥土,他爬起来的时候,觉得树木都在绕着他旋转。他还没站稳,就又挨了一脚,重新跌倒在地,紧接着,拳头、球鞋、球棒就雨点般朝他袭来。

  “该我了。”谢蟠说。

  围殴凌峰的人退开。凌峰抱着头蜷缩在地面,脸庞就像画家手里的调色盘,鼻子下面还挂着一道血迹。

  谢蟠耷拉着脑袋走上前来,他俯身揪住凌峰的衣领,把他拎起来按在树干上。“小子,新来的美人是你能看的吗?老子今天给你长长记性,看你以后还敢不敢偷瞄老子的美人儿。”他挥起拳头朝凌峰的左脸打来。凌峰本能地闭着眼睛,脑袋往右偏。突然,一个清脆的女声喝道:“你们干嘛?”那女生跑过来,像一阵风似的,她跑得很快,眨两眼,就到了。她就是新来的女生柳绿。

  谢蟠松开凌峰,放下几乎挨到凌峰腮帮的拳头。他对着柳绿赔笑道:“阿绿,你怎么来了?”

  柳绿拉开凌峰,双目圆睁,怒视着谢蟠,斥道:“你们怎么能打人呢?”她拎起地上的书包,把包挂到凌峰的手里。

  “阿绿,”谢蟠微笑着点了一下头,转而挂起一脸严肃的表情,指着凌峰说:“这小子不老实,他偷瞄你!”

  “他偷瞄我关你什么事?”

  “阿绿……”谢蟠还想跟柳绿详细解释事情的严重性。

  “住嘴!”柳绿喝道。“谁让你叫‘阿绿’了?”

  “阿绿……”谢蟠还是不改口。他朝柳绿逼过来,柳绿后退,她说:“你想干嘛?”这情势,让凌峰觉得肚子里仿佛有火焰在闷烧。他抓紧书包,准备在必要的时候,奋力一搏:抡起书包砸在谢蟠的脑袋上然后叫柳绿赶快跑,她跑得还挺快的。

  “阿绿,你听我说,我很喜欢你……”

  “闭嘴!”柳绿剪断谢蟠的话,不让他继续说下去。柳绿见谢蟠咧着嘴,嘴巴好大,好像要吃了她。她腹中一绞,突然感到反胃。

  谢蟠的死党们围拢过来,个个兴致很高,他们见惯了谢蟠打架,还没见过谢蟠调戏女生。

  和逼迫凌峰一样,谢蟠把柳绿逼到樟树下,伸出右臂搭在樟树干上。柳绿想闪到一旁,但是肩膀一动,谢蟠的左手臂就挡住了她。她极其愤怒,脸色泛红,浑身颤抖,胸口随着呼吸微微地起伏。

  谢蟠看在眼里,心中倐地一阵亢奋,他了。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他收下搭在樟树干上的手,按住柳绿微微隆起的胸部上。柳绿尖叫起来,双手猛地向上推出……

  凌峰“啊啊”大叫,抡起书包,扑向谢蟠,但是他扑空了。远处一棵樟树的树冠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大树只有遭受大风或者猛烈的撞击才会发出这样的声响。紧接着,树冠上传来谢蟠的哀叫。他循声望去,谢蟠卡在樟树的树杈上,倒挂着。

  谢蟠的伙伴们全都傻了,他们每一人的嘴巴都长得大大的,足以塞进两个鸡蛋。

  凌峰也是傻乎乎地杵在原地,柳绿拉起他的手往树林里跑。

  3

  柳绿拉着凌峰不停地跑,不停地跑,她只见身旁的樟树干飞快地往后退,树冠上漏下来的黄灿灿的光线晃来晃去地闪;凌峰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他的肺都快撕裂了,干枯得就像一块海绵。他再也受不了了,他挣脱了柳绿的手,瘫倒在草地上呼哧呼哧地喘气。他的喉咙干渴而灼热就像吞了一口沙土一样难受。

  柳绿也停下来,她蹲在凌峰的旁边。凌峰听到了她急促的呼吸声。突然,他挣扎着站起来,背靠着一棵樟树,脸上挂满惊惧的表情,他直视着柳绿,“你是什么人?”

  “嗯?”柳绿站起来,眉头微微一皱。

  “你是妖精,还是……”

  “不,”柳绿摆出手,示意他别怕。

  “你是女巫!”凌峰叫道。

  “不,我不是!”柳绿一跺脚,她生气了。

  凌峰打量着柳绿:美丽的脸蛋清秀而白皙,长发纷乱地披在双肩上,一身浅绿色的衣裳;亭亭玉立,宛如绿竹一株。仿佛得到了保证似的,凌峰松了口气。这样的人怎么会是妖精或者女巫?他想。

  “对不起!”凌峰说,坐在地上的绿草。

  “没事!”柳绿看了看他,然后整理了一下裙子,坐到草地上。

  “你怎么可能把他……弄到树上。”凌峰不知道该用哪个动词。“你怎么会有那么大的力气?我亲眼看见的,他,在你眼前,飞了。”

  “我不知道!”柳绿微微低着头,抬起眼皮斜着看了他一眼,“真的。”

  “你从小就这样吗?”

  “我不记得了,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愤怒起来的时候就有很大的力气。也许这不好。”

  凌峰陷入沉思,他有时候也会觉得自己的耳朵似乎特别的灵敏。

  “你跑得也很快。”凌峰说。

  “我想这不需要解释,有些人确实跑得比较快。”柳绿说完看着凌峰五彩缤纷的脸,“你怎么样?”

  凌峰见柳绿看着自己脸上的伤,表情中带着关切。“不怎么样。”他随口说。

  柳绿从衣袋里拉出一条淡绿色的手帕,递给凌峰,凌峰接过来。这条手帕柔软,轻盈,温暖——还带着柳绿的体温。凌峰又还给柳绿。

  “怎么……”柳绿说。

  “你的手帕很漂亮,玷污了可惜。”凌峰说。他从书包里取出一本课本,撕了一页,揉皱了,他用揉皱的那一页纸擦掉鼻子下的血迹。

  “你怎么不还手呢?”柳绿问。

  “你看到了?”凌峰看了柳绿一眼。

  “废话。你都快被他举到樟树上了,瞎子都看到了。”

  “我打不过!”

  “打不过也要还手啊!”柳绿说,“你这样子……就好吗?”

  “还能怎么办?”凌峰说。“就算我勇猛无敌,把他们都打趴下了,那又怎样,他们还是会叫更多的人找更多的机会变本加厉的揍我。”

  柳绿无言地摇摇头。

  “再说我如果因为打架被学校开除,我的爸妈会伤透心了!”凌峰说。

  “你挨揍,他们都不知道?”

  “平常这些家伙也不这么厉害,今天都疯了……”凌峰还想骂人,但在柳绿面前,他还是忍住了。他站起来,拎起书包。

  “你就这样回去?”柳绿问。

  “还能怎样?”

  “你准备怎么解释这些伤?”

  “就说,摔的。”

  “天呐,你得摔几次。”柳绿说。“你怎么不说实话?”

  “我不想给他们带来麻烦,”凌峰说,“地里的事儿多着呐,他们很忙。”

  “哦!”柳绿陷入沉思。“是的,我的爸妈也很忙!”她说。

  “你家在哪?——哦,不好意思,我似乎不该问这个。”凌峰说。“我的意思是,远吗,我可以送送你。”

  柳绿笑了笑,“你这个样子怎么送我?我该怎么对路人的目光做出回应?还是我送你回去吧!我有车。”柳绿亮出车钥匙。

  “这似乎不太好,”凌峰低头看了一下自己满身的泥土,“我会弄脏你的车。”

  “没事的。”柳绿说。“你不要太担心。”

  “还有一件事。”

  “什么?”

  “谢谢你救了我!我会报答你的。”

  “哦!”柳绿莞尔一笑,“那好吧!如果我需要的话!”

  4

  夕阳滑落树梢隐藏在树林深处,树林里光线的色调更深了,樟树干见光的一面涂着金黄,树影长长地拖在地上。天气这么好,黄昏很美丽,离天黑还有一段时间,他们不必着急着回学校。(柳绿的车停在操场外的车棚里,出了树林就可以看到。)

  凌峰不准备顺着原路回去,怕又碰上那些家伙。谢蟠这个家伙还会纠缠柳绿吗?他心里没底。现在,他很是替柳绿担忧。

  “那你带路吧,我刚来,对这个林子不熟悉,别迷路了。”

  “不会的,这个林子我走了几百遍了,我经常从这儿走小路回家,不走大路。”

  “哦!”

  “你从什么地方转过来的,我是说转学。”

  “其实,我是逃婚逃过来的!”

  “什么!”凌峰站住了,扭头看着柳绿,脸上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

  “逃婚啊。我妈妈把我许给了他一个朋友的儿子,我是在订婚的那一天溜掉的。那个男生还没来我就觑了个空,溜了。我妈妈估计气死了!”

  “那你怎么回家?”

  “我住在姑妈家。”

  “你姑妈一定不会揭发你的。”

  “你猜对了。”柳绿莞尔。他们继续走。

  “可是,你爸爸妈妈还是会找你的,他们一定很担心你。”

  “我想不会。”柳绿说。她看见凌峰的脸上露出惊异的表情。“他们很忙!从我记事起,他们就一直出差,出差,没完没了的出差;他们把我从小寄养在姑妈家,然后消失几个月才出现。——很忙吧!再说,我也老大不小的了,饿不死。要不他们怎么会想把我嫁了呢?”

  “你的故事可真有意思。”

  这时候,树林里陡然黯淡下来,两人抬起头,视线透过枝叶之间,他们发现树林上空已经笼罩着一片阴云。天气的变化有些诡异,不安的心情在两人的心中升起。

  “我们快走,要下雨了。”柳绿说。

  走出没多远,雨就下来了,打在树冠上哗啦啦地响,雨水顺着枝叶簌簌而落。柳绿举起双手盖住自己的头顶。

  “嘿,我有雨伞。”凌峰停下脚步,弓着腰,将包搭在腿上,拉拉链,但是拉链居然拉不开。(也许是刚才取书撕纸的时候,太用力,拉过头了。)他使劲撕扯,吃啦一声,将拉链撕开了,他抽出一把黑色的伞。但是书包却毁了,大张着嘴巴,雨水直接浇在课本上。

  雨水也淋湿了柳绿,淋透了她的衣衫。被雨水洇湿而变成半透明的衣衫裹紧了她的肉体,裹出了她曼妙的身材。她的充满青春活力的肉体在半透明的薄膜下一览无遗,还好有暮色的昏暗和阴沉替她做了掩护。她略有些羞赧地将双臂抱在胸前。

  凌峰“噗啦”一下撑开伞,将整个伞面遮住柳绿,自己只把脑袋伸在伞里,雨淋湿了他脖子以下的整个身躯。他们继续往林子外面走。

  他尽量与她保持一些距离,不敢靠着她,更不敢贴着她。有时不慎挨太近了,他赶紧放慢脚步,拉开点距离;距离拉大了,他又赶紧又加快脚步。有时候,避个小树苗,转个弯她挨上他,他赶紧分离。

  凌峰心里希望路上没人,否则明天学校里一定流言四起,我们俩就成了同学们的谈资。这样的情况确实有些尴尬。

  此时,他这么靠近她的脸,但他却不敢看一眼。他的嗅觉中萦绕着一种淡淡的飘渺的女生的体香。虽然被大雨淋得冰冷,他体内却有一股莫名的暖流在涌动。

  走出远远的路,大约将几十棵樟树甩在身后了,他没有跟她说一句话。她觉得怪怪的,想打破彼此的沉默;她扭过头来,发现他早就在雨中淋成了一条鱼。雨敲打在他的脑袋上,冲洗着他的身躯,将泥水染在他的衣服上。

  她将他一把搂过来,挨在自己身上,挨得紧密。“你全湿了!”她说。

  “我……我不要紧的!”他有些羞愧,他感觉到自己脸颊的温度在上升。

  他们大约又走过十几棵樟树,天上就炸出一声响雷——她尖叫一声,捂住耳朵——轰隆隆的雷声滚过树梢。他叫道:“离树木远点,快跑。”

  他们终于跑出树林,样子显得狼狈不堪。这时候,他们看见远远的天空中一道巨大的黄烟从云层下划过,飞向树林深处。恐惧爬上了他们的心头。她转过身,一双明晃晃的大眼睛盯着他。“那是什么?”她问。

  他怔了几秒钟才说:“不知道。”

  他们冲向车棚。

  5

  躲进了一辆青色的小轿车,柳绿发动引擎。小轿车吼叫着,驶出车棚,冲进大路,车轮碾过地面上溅起很高的水花。

  “你有没有觉得今天的天气变得很奇怪。”柳绿说。

  “没错。”凌峰说。“这天气太诡异了!”

  “还有那一道黄烟,它从我们头顶飞过,窜到树林那边去了。”柳绿说。

  “那是我家的方向。”凌峰说,“我有种不祥的感觉,心里堵得慌。”

  柳绿看着凌峰说,“我们快回去!”

  6

  夜幕笼罩了小镇,天色黑沉沉,道路上行人稀疏,车辆更是少得可怜。因为暴雨骤然且凶猛,道路两旁的门脸都关门闭户了,偶尔有一两辆轿车犹如沉默的老黄牛卧在店门外。小镇一派冷清,提前陷入了睡眠,只有路灯依然忠于值守,散发着橙色的光芒。柳绿开着绿色的小轿车一路奔驰,顺顺当当。

  过了不久,汽车转弯驶进一条青石道,他们发现他们的车过不去了,眼前的景象超乎他们的想象:铺在路面的青石被猪拱了似的,横七竖八,堆得到处都是;行道树倾倒在路面,枝叶破碎;路灯歪歪扭扭地站着,姿态奇特,有的甚至像弹簧一样呈螺旋形,仿佛是被某种可怕的力量拧了一把。

  汽车停止于路中间,屁股上突突地冒着白烟,一动不动,仿佛被这可怖的场面吓傻了。凌峰的喉咙像卡着一个刀片,他说不出话,从他记事起,这个小镇就没有出现过这样的灾难。况且这样的灾难让人的理性无法做出解释:雨虽然很大,但没有大风,大树是怎么倒的;地面上的大青石——每块上千斤?——是怎样被掀翻的;还有那些路灯,凭什么变成了这个样子。

  凌峰和柳绿对视了一下,他们脸上的表情是一样的震惊和不解。

  柳绿看看窗外,雨声哗哗啦啦,雨水泼溅在玻璃上不住地往下流,根本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我们怎么办?”她说。

  “改道,我来给你引路。”凌峰说。

  汽车倒退,驶出青石道,改道继续行驶;很快的,他们驶进了一条坑坑洼洼的泥土路,路口有一个木质的路标,上面发黑且开裂的木板上写着三个歪歪扭扭的字:温陵路;路面有一滩滩的积水,两旁种着海棠。

  汽车喝醉了酒似的,扭来扭去,踉踉跄跄,一路慢慢往里走。地面上的水洼反射着车大灯的光芒。

  “不要再进去了,如果车轮陷在泥坑里,就不好办了。”凌峰说。“反正雨已经快停了。”

  “不会的!”柳绿说。“我得把你带到家,我想我应该有始有终。”

  “可是……”

  “可是什么。”

  “我不想你因为我而给自己带来麻烦。”

  “我说过了,你不要太担心,我们不会总是遇上坏运气的;再说,要是真的抛锚了,你总不会把我一个人扔在车上自己跑回家,不是吗?”柳绿扭头看了凌峰一眼,笑了笑。

  凌峰的心里跳出一个念头:甜美,那笑容。

  汽车停在一个院门前,院门开着。透过车窗玻璃,凌峰望着院门内的庭院,一切一如往常,他浑身紧张的肌肉陡然放松了。

  “你们家还好吧?”柳绿问。

  “还好!一切照旧。”凌峰说。

  他推开车门下了车。车窗玻璃落下来,凌峰弓着身,把头探进车窗里,问道:“喝杯茶?”

  “不,”柳绿说,“天色不早了,我还得想想这么应付姑妈的盘问呢?”

  “我还有什么机会表示感谢呢?”

  “机会,你会找到的。”柳绿说。“不跟你说了,我要赶紧回去!”

  绿皮轿车后退,转了个弯,往回走。这时雨已经停了,凌峰站在院口,看着车屁股喷出的袅袅白烟在空气中游荡,最后烟雾散尽,汽车隐没在夜色中。

  天幕晴朗,乌云散开,一轮新月露了出来,像一把锋利的镰刀,苍白的月光洒在水汪汪的地面上。不经意间,凌峰抬起头看见了门前的海棠树上站着一只猫头鹰,它睁着一双明晃晃的眼睛盯着他。猫头鹰的来临,意味着厄运?凌峰想着,又摇摇头。他不信。

  凌峰关了院门,穿过种着豆角和蔬菜的庭院,来到门廊上——月光把廊上的地面敷了层银霜。房门紧闭着,窗户里面黑黢黢的,灯也不开。他们都不在吗?凌峰想。突然,他发现在房檐的阴影中,窗户的玻璃破了一个大洞,而门廊上一点玻璃渣子都没有。恐惧倐地袭击了他。他开始疯狂地寻找放在书包里的门钥匙。

  6

  这里已经是镇郊,雨后的道路十分泥泞,路外是大片的田野。这一段路没有路灯,附近也没有农舍,农舍都集中在莲湖村。再往前十几里,就是莲湖村,姑妈家就在那个村子。此时,坐驾驶室里的柳绿手握方向盘,正为糟糕的路况感到郁闷。大灯的光束拨开夜色的昏暗,她的绿皮小汽车沿着这条乡村的道路缓缓地蜿蜒前行。

  前方传来了小河哗啦哗啦的流水声,越往前流水声越发响亮,最后柳绿听到了洪水仿佛失控般,歇斯底里的吼叫。

  汽车停下了,停在一片浑浊的洪水前。河水猛涨,洪水漫上了堤坝,冲垮了通往莲湖村的小桥。

  “哎……”柳绿吐了口气,趴在方向盘上。“倒霉啊。”

  这是横在村前的一条小河。村子就在前面,柳绿望着前方,山谷中,农舍的灯火,星星点点;她甚至可以辨别得出那一盏是姑妈家的。可是现在她回不去,因为一条发了疯的河拦住了她。

  柳绿打了个喷嚏。夜色越来越冰冷,她很想飞过去。飞过去,姑妈家里有美味的晚餐,柔软的大床等着她,至少还要干衣服可以换。但她心里又隐隐有些担忧。

  “万一让妈妈发现了,她真的会宰了我!私自开车逃出来已经够我死一回了。”她兀自嘀咕着。突然,她一拍方向盘,“豁出去了……”

  她将档杆推到飞行档,完成了汽车从行驶模式到飞行模式的切换。接着,她猛踩油门,引擎狂吼一声,撕裂了宁静的夜空。汽车陡然掀起车头窜向夜幕,飞进了两山合抱的山谷。

  汽车在夜空中悠然飘飞,柳绿左轮方向盘,车体向左缓缓摆动着转弯,飞向一座房子,那座房子躲藏在一株茂盛的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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