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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巫柳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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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海棠路56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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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海棠路56号是一座农家大院,这里是凌峰的家。房子是一座青石墙面,黑色瓦片的房子;房前是个院子,栽种着许多果蔬;房后就是成片的田野,栽种着更多更多的果蔬。黄昏时分,凌峰的父亲凌坤从后门走进来,摘下头上的一顶草帽挂到壁钩上。他来到大厅里,陷进一张藤椅里,舒展一下双腿,忙活了大半天,他觉得关节酸痛。他戴上一副黑框眼镜,拿起桌上的一份报纸,开始浏览今天的新闻。他喜欢现在的平静而安宁的生活,痛痛快快地干上一天的农活,然后坐在窗台边翻翻报纸;或者在门廊上就着夕阳的余晖,悠闲地喝杯茶:如此这般,一生知足了。

  凌坤扭头望着窗外,门廊上,庭院里,到处金光灿灿;他抬起头望着西边的天际:西山上霞光四射。天气不错,他想。

  凌太太从厨房走出来,“刚刚忙完就看报纸,你不累吗?”

  “不。”凌坤说。“看报就是一种消遣。”

  凌太太抬头看看挂在墙上的壁钟,那是一个桐木雕花的老时钟,漆色斑驳,老得似乎快走不动了。如果不是看在黄铜钟摆还在钟肚子里晃来晃去的份上,谁也不敢相信他还能敲钟报时。凌太太拉了拉系在腰上的围裙,说:“小峰快回来了,我得抓紧点。”

  “悠着点,别着忙。”凌坤低着头,视线越过眼镜的黑框上眼瞟了凌妈妈一眼。

  正说话间,大厅里倐地昏暗起来。乌云仿佛忽然从蔚蓝的天空中冒出来,向地面投下浓重的阴影,它不断翻滚着,向天际蔓延,最后把夕阳的余晖压在地平线下面。天色变得太突然,仿佛夜幕陡然降临整个小镇。

  黑压压的天空中,几条紫色的闪电交织出一幅诡异的图形,旋即雷声轰隆隆地炸响了。风还没来,雨就到了;大雨如泼。

  凌坤站起来,神色严肃,表情凝重,不祥的预感袭击了他的胸膛。他摘下眼镜,撂下报纸,直奔里屋……

  2

  天气是如此的诡异,在小镇的历史上从未有过。

  暴雨发泄仇恨似的肆虐在小镇的上空。街道上的行人抱着脑袋大叫着四处奔逃。很快地,路面一片汪洋。排水的井箅子,咕噜咕噜地喘着粗气,大口喝着雨水。

  镇中心一条大街的路中间,一个铸铁井盖莫名地上下震动,发出“吭吭吭……”的声响。突然,随着一声巨响,一股黄烟掀飞井盖,冲天而起。被掀飞的井盖像个飞盘,在空中旋了一圈,嵌进一幢楼房的高高的墙壁里。

  那道黄烟并不散去,反而聚拢起来,形成一股,有意识似地朝南边旋转着疾飞。它飞出镇中心,掠过温陵中学;它在青石路上贴地飞行,制造出令人可怖的场面。……

  它飞过一条臭水沟。臭水沟死水起了波澜。沟中升起一股恶臭无比的淤泥。在水面上,在空中,黑色的淤泥汇成了一个人形。接着,人形淤泥合拢四肢一跃而起,像甩向天空的一道墨汁,随着那股黄烟疾驰。那股黄烟飞向温陵路。……

  3

  凌坤从里屋冲出来,差点和走出厨房的太太相撞,他闪了过去,速度惊人;凌太太吃了一吓,踉跄了一步。她看着凌坤不顾一切地冲出房门……

  “雨那么大,你疯啦!”她大喊。

  丈夫神色反常,她心里不安起来,诧异的表情挂满她的脸庞。透过玻璃窗,她望见凌坤疯一般冲进庭院里,钻进豆角架子。她走到窗前,想看看丈夫究竟在干什么。

  凌坤找到一根支撑豆藤的竹杖。这个竹杖也已发满黑色的霉斑,与其他竹杖相比并无二致。他拔出竹杖,扯掉纠缠在竹子上的豆藤。他站在那里,暴雨倾倒在他的头上、脸上,浇透了他的全身。他缓缓举起竹杖,仿佛那根竹杖分量沉重,突然,他双臂猛地一发劲,竹杖在他的手里啪的一声爆裂开来,碎烂的竹片纷纷落地。包藏在竹杖中的一根黑色铁杖裸露出来,凌坤将铁杖握在身前,任由暴雨冲刷杖身;雨水洗去灰尘,杖身上露出了许多奇异的符文。

  4

  凌坤拎着铁杖,大踏步走近房门,将房门关闭,上闩。他站在门后,浑身流淌着雨水,他扭头看着太太,她脸上的惊诧的表情还没有褪去;她指着凌坤手里的铁杖,想问点什么。她刚刚开口:“你……”

  嘭的一声响,一股黄烟冲破玻璃,窜进窗户,玻璃渣子像蝗虫一般满堂飞舞。白炽灯破了,厅堂陷入昏暗。

  那股黄烟将凌太太掀飞了,甩在老挂钟上。凌太太被墙壁弹回地面,趴着,没有动弹,也许晕了,也许死了;她的背上,手臂上扎满了玻璃碎渣。

  墙壁上的老挂钟歪在一边,一声不吭,钟壳上有一条裂缝,钟摆也停止了晃动。

  猛烈的气浪把凌坤摔在门后的墙角,他拄着黑铁杖挣扎着站起来,右脸上嵌着大量细小的玻璃渣,在昏暗的灯光下犹如镶着许多钻石。

  大厅里弥漫着浑浊的黄色烟雾,空气中充斥着呛鼻的焦味和臭味。恶臭熏得凌坤的鼻子难以呼吸,烟雾刺痛了他的双眼,他的眼睛疼痛,热辣,如有火烧。悲痛与疼痛交织在他的身体里,泪水涌出了他的眼眶。他扑向太太摔下来的位置,然而烟雾中浮现出鬼影般的一副狰狞的面孔挡在他的眼前,凌坤挥杖就打,鬼影退后,淹没在烟雾中。

  这些黄烟倐地收拢,聚集,化作一个怪人,脑袋小,头发黄而茂密,呈爆炸状;他一身昏黄的衣衫裹着一个似乎烤干了的身体,现在,他冷笑着露出了一排枯黄且尖利的牙齿。而他的脚下是一滩流动的乌黑如墨的淤泥。那股臭淤泥也汇聚起来形成一个人形,然后现出本相。他面容苍白,浑身湿漉漉的,穿着一身不堪褴褛的黑衣袍,仿佛套着一张巨大的烂抹布。

  “妖孽……”凌坤大喊道,正要出杖与擅闯者搏杀。

  蓦地,房顶上炸响一声惊雷。窗外,光芒乍现,刺人眼眸。门廊上落下一个耀眼的电光球,它飘飘荡荡,穿过破洞的玻璃窗。蓝紫色的光芒淹没了凌坤,他睁不开双眼。

  电光球降落到地面,熄灭。大厅重新陷入昏暗中。凌坤微微睁开眼睛,视野中只有黑暗,他的眼睛需要一点时间来适应周围明暗的急剧变化。渐渐地,他的视线中出现了一个身影:身披黑色斗篷,头戴大且宽松的兜帽,面容隐藏在兜帽的阴影中。这是今天晚上他家的第三个造访者。

  “什么人?”凌坤问,以黑铁杖指着他。

  “老朋友,多年不见,别来无恙!”黑衣人说。

  “竟然是你?”依据他的嗓音,凌坤认出了他的身份。凌坤将黑铁杖一横。“为何犯我居所,害我家人。”

  “你真不应该躲在这种鬼地方,搂着个世俗的女人不放。”黑衣人说。“到我的阵营中来吧,让我们给中州大地带来新的希望。”

  “现在我什么也不想,我只想让你快快给我滚蛋!”凌坤的视线落在妻子的身上。自始至终,他没看见她动弹过。

  “哦,冷静!不必光火。看来我们道不同,不必多谈,那么,我想找你借一样东西。”

  凌坤冷笑了一下,他已经猜出黑衣人是冲着什么而来的。“这个我们可以谈。”他说。

  “很好!”

  “不过在这之前,我要先看看我的太太!”

  “不必看了,她已经死了,嘿嘿嘿……”穿黄衫的小怪物说,他嘶哑而低沉的声音充满奸邪的味道。

  一声吼叫夹带着深沉的痛苦从凌坤的喉咙迸发出来。凌坤手起一杖,刺向黄衫怪,杖头迸发出浅蓝色光束……

  黄衫怪雾化成烟,浅蓝色的光束透过黄烟击中黑袍怪。黑袍怪像气球一样爆开,黑色的血液像浓浆一样溅满了墙壁。

  就在这一瞬间,黑衣人趁机出手,他挥出一根短杖,杖头射出一道闪电击中凌坤。凌坤立即倒地。

  黑衣人走到凌坤身旁,俯下身。凌坤已然丧失了抵抗力,朦胧中,他看见一道黑影飘到他的眼前向他压下来。

  “把玉灵戒交出来。”那道黑影说。“现在,你最好的选择是投降!”

  凌坤用尽全身力气推出一声“滚!”

  黑影里落下一拳砸在凌坤的腮帮上。他觉得眼前的黑影倐地化开,黑暗淹没了一切。他丧失意识了。

  5

  “怎么办,主人?”黄衫怪问。

  “搜!”

  黄衫怪将凌坤搜了一遍,站起身说道:“不在他的手上。”

  “那就把整个房子给我倒过来,一定要给我找到!”

  “是!”黄衫怪化作烟飘进里屋。

  “还有你,别在给我死在那!”黑衣人叫道。

  墙壁上的黑漆漆的污迹滑下来,在地板上流动,聚集,汇聚成一处,越聚越多……黑袍怪又现身了。

  他们翻箱倒柜将整个房子弄成了垃圾箱,仍然没有找到他们要的东西。

  “没有?”黑衣人吼道,“怎么会没有?”

  “主人!找遍了。”黄衫怪说。

  “一定要找到。四枚玉灵戒,我们至少要得到其中一枚。”

  “我们何不找其他护戒者下手!比如林樾。”黑袍怪说,声音阴冷。

  “这个老家伙,不是隐居于山中,就是逍遥于各地,哪里去找?”黑衣人说。“莫玄和仇瑛居于四圣谷,岂是我们敢动的!莫玄这个老不死,霸占盟主之位多年,举起碧玉魔杖则各路团结一心;放飞白鸽则天下巫师群起响应。要撼动这个老长毛,谈何容易!”

  “据我所知,仇瑛这个老娘们有一个独女,就在温陵镇。我们抓住了她的女儿,就等于扼住了她的喉咙,不信这个老女人不就范。”黑袍怪说。

  “很好!”黑衣人说,“你没有提起,我都给忘了。她可真是个漂亮的小姑娘。你们去把她给我弄过来,记住!不要吓到人家。”黑衣人的声音变得柔和起来。

  “是!”

  “另外,给我查查这个老家伙是不是也有崽子。给我一起抓过来。我就不信他还能嘴硬。”

  “是!”

  “把他给我带回去,把尸体给我处理了。”

  爆炸头的黄衫怪,化作一团黄烟,将凌太太席卷而起,穿过窗口,扑入雨帘中,消失在黑压压的阴云里。

  黑袍怪也像黄衫怪那样,将凌坤席卷而出,飞走了。

  黑衣人化为一道电光原地消失了。

  6

  凌峰翻遍了书包,找不到钥匙;他揪住书包将书本全部倒到地上,摊开书本找到了钥匙。他捡起钥匙,去开锁,发现门是从里头反锁的。他开始撞门,嘭,嘭,嘭。撞门声在夜的寂静中显得很犀利。

  撞了几下之后,他突然意识到可以从窗口的玻璃破洞钻进去。

  他的一只脚先探进玻璃洞里,踩到了地板;接着是另一只脚,然后他整个身躯小心翼翼地往里缩。当他的脸庞经过玻璃洞口时,他看见洞口上残留的玻璃就像一个个透明而尖利的牙齿。他觉得自己仿佛正被一个可怖的大嘴吞噬了。

  厅堂里弥漫着黑暗和死一般的寂静。就连挂钟也没有了声响。黑暗和寂静包裹着他,他感到厅堂旷如原野,害怕极了。有那么一刻,他挪不动脚步,一动不动地站着,只觉得时间停止了,空间归于虚无,炽热的恐惧熔化了他的身躯,化为轻飘飘的雾向四周无边无际地蔓延。

  他凭着记忆摸到了墙壁上的开关,(即使蒙上他的眼睛,他也能找得到家中的任何位置。)掀下开关,灯不亮。他只好摸着黑往里走。地面上,玻璃碎屑到处都是,在他的脚底板下像垂死的昆虫吱吱叫着。那声音虽小但很刺耳。

  突然,他踩到了一滩湿乎乎的东西,脚下滑溜了,整个人撞在墙壁上。这个猛烈的撞击产生了墙壁的轻微的震动,震动从墙壁下方传到墙壁上方,挂在墙壁上方那台老钟钟掉下来,砸中他的脑袋,他晕过去了。

  那摊湿乎乎的东西是凌峰的母亲呕出来的血。

  7

  夜深了,星辰寥落,新月更明亮了,显得很精神。月光笼罩着温陵镇,给小镇染上一种凄清的色调。路上渺无人踪。温陵镇陷入深沉的睡眠。

  路灯的橙色光芒笼罩着海棠路,把路面镀成金黄。56号院围墙上的路灯照旧亮着,并不例外。远处出现一个黑色的身影,仿佛很轻,飘飘然宛如乘着风,往56号院走来。

  来者是个古怪的老人,黑长袍,黑毡帽,白胡须,拄着一杆长木杖。他来到院门前,灯光把他涂得金黄灿灿。他面颊干瘪,精神却矍铄;眼窝微陷,目光却炯然。他抽出插在腰带里的烟杆子,掏出烟荷包,捏了一撮烟丝塞在烟锅子里;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铜制的打火器,喀一声打出火焰,燃着了烟丝;他嘬一口烟枪吐出一缕缕轻烟。轻烟袅袅而上。

  “我们来晚了。”一个孩子的声音从树上落下来。

  “是的!来晚了。”老人似乎感到没什么可说的,他的语气中充满惋惜。

  “少年回来了,找不到爸妈。”树上的孩子继续说。

  一拨烟未尽,夜空中划过一声鹰的啼鸣。转眼间,一只巨鹰盘旋着,飞落到地面,显出本相。是一个穿着灰袍的中年男人。

  “我们来晚了,凌坤夫妇已经遭殃了。”树上的小孩又说道。

  中年男人并不在意树上,没有抬头看看树上,也没有搭理小孩。“林师,知不知道是什么情况?”他问老人。

  “具体情况并不清楚。总之,他们俩失踪了,居所也遭到破坏,万幸的是凌坤之子还在。”

  “黑巫师还是什么妖孽?”中年男人问。“你认为会是什么人干的。”

  “现在并不能断定。不过,我想他一定在酝酿一个更大的阴谋。巫师联盟必须高度重视。平静了多年的巫坛开始暗流涌动了,不久的将来必定会有一场惊涛骇浪。”

  “现在,我们所能做的是保护其他护戒者,还有凌坤的遗孤。”

  “是的。这是我们作为凌坤的老伙计应尽的责任。”

  “您决定收他为徒,还是要将他送往四圣谷明空巫师学院?”

  “不,这孩子还有一个亲人,就是他的舅舅。此人是麦香村的一名铁匠。麦香村就在离此不过二十里外的莽山下。而老夫的草庐就在莽山上。所以,老夫觉得由他亲娘舅收留他是最好不过的了。”

  中年男人点头表示肯定。“林师,您也要多加小心。”

  “放心,我这把老骨头还算硬朗。”

  “好!”中年男人说,“我回四圣谷,向莫师汇报。莫师必会彻查此事。”

  “若有消息有劳你知会一声。”

  “会的。”说完,他张开双臂,化成巨鹰向夜空中飞去。

  老人抽完烟,敲掉烟锅里的烟灰,将烟杆插在腰间。他默念咒语,松开手中那把雕着鹿头的木杖,木杖乖乖地飘起来来,悬空两尺高横在老人身前。老人握住杖头侧坐在杖杆子上,脚尖轻轻点地,鹿头木杖末端徐徐冒出一缕青烟带着老人缓缓升起。

  这时候,一个凄凉的啼叫划破夜色,海棠树上窜起一只猫头鹰……

  老人骑着木杖升上高高的树梢,陡然调转方向,飞向月亮下的远山。在迷蒙的月光下,一道长长的青烟在空气中缓缓游动,慢慢弥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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