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菊花
《一江汉水向南流》还没有最后杀青,婆罗塔下的菊花秧子已经被人一棵不剩的连根拔干净了,离尘听说之后也没急着去追究任何人责任,因为用头发根猜也知道是谁去拔的。
千雪是不会允许那片菊花在绛贞的眼睛底下潮水汹涌一般的一直含苞开放到剧组杀青那天的,因为那些花秧当初都是沈离尘一棵一棵亲手种下去的,是为了要煮成菊花水治病养伤用的,那现在自己病了,这些菊花秧子理应全都该被自己据为己有。
千雪将菊花全都拔干净之后就在孤儿院里借这里的厨房顺势煮了一锅清亮亮的菊花水出来,然后趁人不备潜进育婴室里随手偷来几个奶瓶,因为育婴室里的奶瓶已经全都经过消毒,比从超市里新买来的用起来还要让人放心。
她将菊花水晒凉之后一勺一勺的灌装到奶瓶子里将奶嘴拧紧,再将这些奶瓶打包一起带回医院里面,但是,却不是为了留着给自己慢慢享用的,而是将它们一只一只的悉数从手提袋里取出来全都堆放在危重病人急救室里一个全身插着管子,仅仅只是依靠呼吸机勉强维系着自己身体里唯一一点微弱呼吸和心跳的一个在半年之前就已经被医生宣布可以在病人亲属同意的情况下拔掉身上管子准备料理后事的医学和法律意义上的死亡女人身边。
“妈,”她伸手轻轻的碰了一碰病床上这个已经被医学和法律判定为死亡的女人,她不会再醒过来了,因为医生早已经判定她现在已经完全没有了任何思维意识,不管是在医学还是在法律上,都已经可以被宣布死亡了。
但是,她还有呼吸,还有心跳,千雪脸上忍不住瞬间川流不息的汹涌滚落下一颗又一颗晶莹而又滚圆的大眼泪珠子,半年以前,因为公司的债务危机,她的爸爸妈妈双双因为心脏病突发被送进医院急救,爸爸当天夜里因为抢救无效而永远的离开了这个世界,母亲也因为病情危重而完全失去思维意识,只是在呼吸机的作用下,可以最多再继续延续十几个月心跳。
而这一切,其实本不应该发生的,因为……
医院里的护士小姐微微有些脸颊绯红的低声向千雪催缴医药费账单,虽然这个房间里的病人之前一切的医药费账单全都是由彩蝶文娱全额支付的,但是千雪因为任性,一直在私下里请求医生瞒着彩蝶文娱为母亲使用一些本来医院里并不舍得无故浪费在这种没有任何治疗价值的连植物人都不算的医学死人身上的珍稀药剂,即是没有经过任何临床试验的也成,价格完全不是问题。
千雪正准备去前台结清母亲的巨额药费,突然前台的护士小姐急匆匆跑来急救室里,亲口告诉千雪刚才已经有人替她将那笔巨额医药费一笔结清掉了,而且还一次性的在医院里续交了将近一年的住院押金,要她亲自过去核对一下药费账单,签上自己名字……
“哼,猫哭耗子,”千雪没等护士小姐说完就一脸气急败坏的“蹬蹬蹬”跑到楼下,一把抓住正在收费窗口签支票结账的襄樊娱乐人气小天王洛承宪的衣领,“你充什么大尾巴狼,”她伸出十个小手指头跳起脚来狠狠冲他脸上一掴,承宪棱角分明的俊美脸颊上登时闪烁出几只鲜红的指印,他轻轻的伸手向脸颊上蹭了一蹭,“账都结清了,”他说,“一共是一百六十五万挂零,我一个月工资。”
“哼,什么时候轮到我被人施舍了,”千雪怒极,“统共才一百六十多万而已,本小姐还还得起。”
“你先别激动,”承宪微微有些无可奈何的摇头叹口气说,“救命之恩,永世不忘,这些只是为了替婷婷来谢谢你的,”他说,“上次车祸,婷婷她开车撞死了你的小狗,但是她没有驾驶证,那天是撒娇纠缠着我让她在人少的地方开几百米玩一玩的,当时她用那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珠子一脸可怜巴巴的瞪眼看着你和你那只小狗,后来警察来时,你就一口咬定当时是我开的车。”
“哼,你不必客气,我只是为了那二十万赔偿金而已,我需要那笔钱让我妈妈能够多活几天,”他说,“而且,我随时都可以反悔。”
“反悔?”承宪冷笑,“没过几天,一场大雨就会把现场痕迹给冲洗的干干净净,警察不会再找到任何证据的,”他说,“而且,当时是你一口咬定车是我开的,你不至于笨到去举报自己。”
“那你还来这里干什么?”千雪气急,“是想来看看我现在到底还死没死的吗?”
“离开彩蝶,离开那个姓沈的,我养得起你。”他淡淡的看着她说,看着她深湛的眼眸,看着她温柔的轮廓。
“哼,你是来看笑话的,”千雪怒极。
“他和我嫂子早就勾搭在一起了,”承宪冷冷看着她说,“你现在除了年纪比她稍小一点,什么手段也玩不过她。”
“你还不是一样,连女人都被他给抢走了,”千雪“嗤”的一声冷笑,“果然是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
“为了那种不解风情的木头女人,不值得伤兄弟和气,”他说,“而且,她是杨家的亲戚,洛家哪个男人,也不会为了她去当一辈子乞丐。”
“没想到这件事情在你们洛家兜来转去的,最终的受害者,竟然是我,”她说。
“姓沈的是个骗子,”承宪的眼睛忽然间跳了一跳,细若微丝的跳了一跳,“我找来十几个私家侦探也没查出他的底细,”他说,“就连他父母,顶的也是两个早就死了十七年的人的名字。”
“伯父伯母之前一直被关在大牢里面,出来之后为了怕旁人嫌弃,当然要重新换个名字和身份。”千雪急不可耐的极力在他跟前替她的沈哥哥分辩。
“可是你不知道那两个名字的真正来历,”承宪一脸忧心忡忡的急切看着她说,“彩蝶现在是个是非之地,你还是尽快离开那个姓沈的和他那个小姘妇吧,”他低头轻轻叹口气说,“富贵险中求,你得知道,天上不会掉馅饼的,这世界上任何人的荣华富贵,其实,都可能是用别人的命堆起来的,”他说。
“可是我还没彻底输个干净呢,”千雪一脸咬牙切齿的狠狠看着他说,“早晚,我要让你落到和我姐姐一样下场。”
“你姐姐她现在还没有治好眼睛?”承宪的眼神一下子有气无力的黯然惨淡下去,“十几年了,真的没有再等到一只角膜?”他微微有些无地自容的羞愧埋下头说。
“她七岁那年不是本来已经等到了一次机会吗,”千雪冷笑,“只可惜,她的养父养母当年太需要钱了。”
“我知道,其实现在真正该看不见的是我,”承宪的眼睛里忽然间闪现出一道光,一道这世界上最残虐而又暗淡的光,“当年,因为彩蝶急需要洛家的一大笔投资挽救公司危机,所以就将医院里本来已经决定分配给你姐姐的两只眼角膜,私下里瞒着她出让给我了。”
“你那年也差不多已经七岁了吧,”千雪冷笑,“一个七岁的男孩子,从一个七岁的女孩子眼睛上,生生将两只眼角膜给剥削走了。”
“我是后来才知道的,”承宪淡然阖眸,“当时,我不知道那两只眼角膜是这么来的。”他说。
“可是你也没有拒绝,因为看不见这世界上一草一木一颗眼泪的感觉,简直是太痛苦,太绝望了,”她眼中微微的对他黑暗无边的童年时光泄露出一丝缠绵悱恻的微弱同情,但是更多的,却还是冷笑,“你经不起这个诱惑的,”她嗤嗤冷笑的看着他的眼睛,“你生下来就看不见这世界上的一切颜色,”她说,“但是,因为生下来就没有见过,你也并没觉得那很痛苦,反而是动完角膜手术之后,你从此以后每天里都要提心吊胆的时刻提防着有人再将它们从你眼睛上夺走。”
“所以我后来一直在四处替你姐姐寻找角膜,只是,一直也没有找到。”他看起来微微有些羞愧,但是更多的,却是失望。
“哼,千年等一回的机会,哪会那么容易找到,”她说,“不然,你父母也不会那么轻易的答应替彩蝶注入一亿资金救急。”
“那反而害了你,”承宪淡然无奈的轻轻摇摇头说,“彩蝶要是早一点破产倒闭,你们全家直到现在,可能还都活的好端端的。”
“可是在我最孤苦伶仃的时候,出现在我身边的,却并不是你啊,”千雪忽然幽幽叹口气说,“其实我知道,他并不爱我,但是,他却救了我命,”她说,“可是你,你那时候说不定在大马路上看见我在拉着自己的小狗沿街乞讨时,只会大发慈悲的施舍给我一块鸡骨头。”
“你之前根本不在襄樊,”他说,“你六岁就被父母送到美国,”他深深的看着她的眼睛,“我其实在那次车祸之前,一直就不认识你,可是我一看见你就爱上你了,”他忽然涩涩的伸手紧紧攥住她的手腕,“给我一次机会,”他说,“不管多久,我都可以等你。”
“哼,别玩这一手了,”千雪“嗤”的一声挣脱开他手腕,“你又娶不了我,”她说,“比起你哥哥,你更贪恋红尘。”
“错了,红尘和我这种人是没关系的,”承宪突然间微微的笑了,“红尘,不过是穷人间那些人情世故和世态炎凉而已,”他说,“我要是真贪恋红尘,早离家出走去给人端盘子了。”
“可是爱是各种各样的,承宪,”千雪忽然间心灰意冷的淡然摇摇头说,“其实在很多时候,爱和爱之间是纠缠不清的,”她说,“虽然,只是慈悲和怜悯,但是,慈悲的爱,兴许倒是能比一见钟情,维持的更长久一些也说不定呢。”
她的眼睛里突然放出一道光,让他万劫不复的一道光,在她清澈的眼眸中浮云逝水般细若微丝的匆匆而来,一闪而过……
……
绛贞心中微微有些奇怪,她知道千雪的妈妈,虽然已经完全没有思维意识,但是却还在依靠呼吸机继续延续着身体里最后一丝微弱心跳,可是千雪却直到现在还住在自己家里那座空荡荡的花园洋房里面,离尘并没有将她接来和自己的父母同住,他为伯父伯母在公司附近租赁下的,是一间将近三百平米的大房子,完全可以将千雪一起接来同住。
绛贞在离尘的家里第一次见到伯父伯母时,心中确是十分惊羡他们的青春永葆和驻颜有术,和离尘站在一起时,最多是像他的长兄长姐,绛贞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做到的,因为瑜伽她自己也在坚持每天修习,但是在心中确是还是一直疑惑他出生时,他父母到底有没有高中毕业。
离尘一一向绛贞介绍了他的父母,沈孝恩和许千蕙,绛贞听到这两个名字时眼睛里忍不住不可名状的微微一颤,“沈孝恩,许千蕙,多熟悉的名字,就像是从前在哪里听过。”
“别见怪,他们刚从大牢里出来,为了怕被人嫌弃,就重新换了两个名字。”
“应该的,”她说,“从前的事情,最喜欢被人拿来消遣了。”
“你可以叫他们爸爸妈妈,”他说,“他们一辈子就我这么一个儿子,一直盼着再有个女儿。”他微笑看着她说,那笑容连冷冷冰雪都不能淹没。
“哼,说清楚一点,刚才可差点吓了我一跳,”绛贞娇叱,“但是我可是有爸爸妈妈的,虽然,现在连他们的名字都已经记不得了,”她说。
“人生一世,不过草木一秋,绛贞小姐,”许伯母温柔的看着她说,“人都有自己的爸爸妈妈的,可是迟早又都会离开,你离开的只是比别人早了一点,”她说,“其实等你有了孩子,也就不会再那么想他们了。”
“是啊,绛贞小姐,”沈伯父看起来很同意自己太太的真知灼见,“人死不能复生,你虽然自幼就成为孤儿,但是也算是幸运了,”他说,“若是你父母在你这个年纪突然离世,你的痛苦,可能就会永无止境,解脱无期的了。”他淡淡的向绛贞点一点头,完全没发觉到绛贞已经被他们给气的登时浑身乱颤起来。
“伯父,伯母,我还有些事情,可不可以下一次再来好好拜访你们,”她说话间已经抽身兜转到门口方向左近,没想到离尘却急急的伸手一把拽住她腕子,“我妈妈亲手炖的可乐鸡,还有樱桃酥酪,”他说,“他们都忙了一上午了,就等着你过来呢。”
“去你的,你自己留着吃吧,”绛贞气急,“反正是一窝狐狸,谁也别嫌弃谁。”
“可是他们说的是实话,”他说,“没有父母的人,永远也不会有失去父母的痛苦。”
“哼,你父母这么会保养,一定会活得很长命了,不然,你也没心思这么来取笑我。”
“很久以前,我也一直以为他们已经死了,如果那时候我也只有三岁,可能也就不会有后来的事情了,”他说。
“那是你的事,用不着来教育我,我要是知道当年我父母是被谁逼死的,他全家都别想好过。”
“绛贞小姐,为什么还站着,菜都要凉了,”许伯母一脸笑眯眯的温柔看着她说,“隔水蒸过的菜,口感都不会太好。”
“可是现在已经凉了,”绛贞冷笑,“既然凉了,就不要吃了,反正旁边就是家大酒店,去那里将就一顿,我想伯父伯母是不介意我来结账的是吧?”她微微厮笑的眯眼看着他的眼睛问他。
“那好,去哪家酒店?”离尘微微有些无可奈何的摇头看着她问,“我父母是在家里待惯了的人,要去,也只能是我一个人去。”
“好啊,大孝子,就去汉云酒店吧,其他酒店,早都被襄樊娱乐包了。”
……
“你太过分了,”离尘在车窗里微微有些无可奈何的轻轻叹口气说,“他们虽然是坐过牢的人,可是还不至于向可乐鸡里下迷魂药的。”
“那当初他们是怎么坐的牢,”绛贞负气,“总不至于是特工课的吧。”
“你这个样子,他们会很伤心。”
“那当然啊,”绛贞冷笑,“你一定是被他们催婚催的不耐烦了,”她说,“然后就顺势租了一个女人带回家去哄骗他们。”
“一个月两万块租金,还是底薪,这样的女人,他们敢让你进门吗?”他微微有些哭笑不得的回头看着她问。
“谁让你驾驶证被吊销了呢,”绛贞忽然之间幡然惊醒过来,“喂,还不快停车,爬到副驾驶上去,我可没时间天天给你送牢饭去。”
“还天天,你半个月去一次我就满足了,”他坏坏一笑,“那还得是你看见《上善似水》票房惨败,心里高兴才成。”
“哼,你是存心的,”绛贞忽然伸出手来狠狠的揪揪他耳朵,“你看上慕云秋水那小狐狸精了是不是?”她一脸笑眯眯的咬牙切齿的忿忿瞪着他眼睛,“就因为她生日比我小两个月。”
“小一个月也是小狐狸精,”离尘微笑,“谁让你妈生你生的不是时候呢。”
“可是我要是七月早产呢?”绛贞怒极,“而且现在也没任何证据证明我不是。”
“可是也没证据证明你是。”
“哼,那个木头美人,谁弄到手谁会后悔。”
“所以姓洛的很快就会后悔了,”离尘诡笑,“而且,不会多过三个月的。”
“哼,装,继续装,你前几天才私下里给了发行方一大笔钱,要他们提前两个月就开始对《上善若水》在各大电视媒体的娱乐频道和各大门户网站的窗口视频上面狂轰滥炸的大肆宣传,你将《一江汉水向南流》交给同一家发行方,但是,却花钱替他宣传炒作,你真确信你父母没在可乐鸡里给你下迷魂药?”
“错了,我清醒的很,”离尘微微冷笑的稳稳把我着手中的方向盘,“谁都知道消费者对任何片子的心理期待都是曲线形的,”他说,“所以任何一个片子想要个好票房,前期宣传的程度和时机,都是最至关重要的。”
“可是要是我喜欢的明星拍的,我一年都可以等,”绛贞冷笑。
“但是要是连续三个月每天都看一遍同一版本的宣传片,可就不一样了,”他说。
“那你的《一江汉水》呢,”绛贞忧虑,“万一火候掌握的不好,弄不好会连自己这盘菜也一起炒糊掉的。”
“《一江汉水》是你的,”他回头微笑的看着她说,“别忘了,这部戏,你才是第一领衔主演。”
“可是三亿投资,如果到时候票房真的惨败,任何一家娱乐公司都会因此而元气大伤吧,”她微微有些忧心的低头叹口气说。
“这么快又心软了,”离尘微微嗤笑的摇头看着她说,“你现在想要反悔,还来得及。”
“哼,是他咎由自取的,我替他担心什么,而且商场如战场,总是有输有赢,有赔有赚的,他是个商人,不至于连这点觉悟都没有。”
“可他还是个孩子,你不怕他一时想不开……”
“哼,你比他还小两个月呢,我现在倒是一直在担心万一《一江汉水》最后步了《上善似水》后尘,你到时候能不能想开一些,毕竟,洛家家大业大,但是你,却是个货真价实的小暴发户。”
“小暴发户有什么不好,”离尘微笑,“我可以将现在的一切当作一枕黄粱,睡醒了该怎样怎样,从哪里来回哪里去,但是他,生来就是豪门深宅里面的小少爷,”他说,“如果有一天这一切都没有了,他又能回哪里去呢?”他微微有些戏谑的嗤嗤看着她的眼睛问她。
“可是洛家家大业大的,他应该不会有那一天吧。”绛贞微微有些意乱情迷的抬头懵懵看着他说。
“那你求求我啊,求求我到时候手下留情,不要对他赶尽杀绝。”
“哼,我开口求你,不是上赶的咒他早死嘛。”
“可是你不开口求我,他后悔的只会更快。”
“你为什么那么恨他?”绛贞好奇,“其实你知道,他,不是坏人。”
“不是坏人,就一定是好人?”他微微有些莫名其妙的含眸看着她的眼睛,“不是坏人,可不代表,他这辈子就一定会对你好,”他说,“而且,有时候,就是他想要对你好,也不一定有足够的理由能够说服他自己……”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