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六 清风旧念 二
虽然心知必定是一个会用自己一生一世一辈子来刻骨铭心的痛恨咒骂他的女人,虽然心知必定是一个会用自己一生一世一辈子来不择手段的凶狠折磨他的女人,但是,这近在咫尺却步履蹒跚的艰难一面,却当真就是那般天意难违亦或是在劫难逃的不管怎样都逃脱不掉的呢,现下正是江南梅雨时节,一片碧空如洗含烟青翠的幽绿竹园之中,遮天蔽日的斑驳竹影深处,一条青痕斑驳曲径通幽的青石小路上面,他一身披头散发灰袍青衫的一步一踱苦苦徘徊流连在宝莲别院绿萝倒挂艾草清香的绿竹蓬门跟前,蓬门内虽然清秋深锁,但是开锁的钥匙现下却偏巧正沉沉悬在自己腕上,华严莲澈那两只孽障畜生的房租银钱自然是不会平白散出来的,自己现下就是他二人苦心替别院内的母子三人一早物色下的苦役杂工,寺院内劈柴担水的粗活杂役却倒是当真不必再做了,但是一大早的,就要下山去十几里外的临安镇上东问西问的一路打听着去给一个在旁人口中境遇可怜的疯癫女子去采买什么劳什子松花粉去……
一包用半片荷叶囫囵包裹起来的松花粉一路上隐隐约约似有若无的阵阵飘渺散播着江南鱼米之地梅雨季节里面最让他不堪回首的一缕栴叶清香,回不去的是过去,求不得的是当初,明明只是人间四月松树开花时被人采收晒干之后用来洒在糕饼甜点上的松香花粉,但是那半片荷叶中阵阵随风散播出的沁人栴叶清香,这却又该是自己的天劫还是孽缘呢?
抬头看看竹影斑驳之间那风卷流云间几抹温柔如水的炽烈阳光,他知道,再如此踌躇拖延下去,午膳的时辰就要过了,自己是个男人,纵是几日不饮不食也不至于饿死,但是一个女人和两个襁褓中的小小婴孩,纵是一顿不食想也是十分煎熬难过的,难得自那两个浪荡少爷走后,荼蘼她开始自己动手下厨给孩子们煮吃的了,只是可千万别一不小心切菜时一刀切在自己手指头上,两个孩子一定很饿了,但是荼蘼她,只怕未必肯拖着切伤的手指继续给孩子们煮午膳吃……
逝水忧云一念及此,自是再不敢在别院蓬门外面再平白踌躇耽搁一分,左右自己也已经是个一脚踏上斩妖台的人了,若是当真在宝莲别院中被她一刀砍死,那倒却也当真算得上是天理昭彰报应不爽的了……
……
虽然是间小小别院,但是院中粉墙黛瓦廊檐亭轩的倒确是十分清幽素净,许是因为七月里的梅雨天气让屋子里面纵是四面轩窗大开大敞也仍旧是闷热难耐,两个容颜清丽灿若桃花的粉嫩婴孩现下都正在凉亭中的一张蒲苇席子上安睡乘凉,席子旁的大理石桌上整整齐齐的安放着一桌江南寻常百姓人家平日里吃喝惯了的糕饼羹果,素酒清茶,只是,那桌子上的糕饼酒食怎的竟自会恍然之间让自己惊觉到那般似曾相识的温暖熟悉,荷叶子里几枚八宝饭团,里面夹裹着豆沙蜜枣的,一碟子八珍甜糕,上面本该些许洒上些松花粉才对,荷叶碗中是几块杏仁奶糕和玫瑰酥饼,只消吃过一次,那清爽滋味怕是三生三世也忘却不下,另外两只稍小些的荷叶碗里,自然该是二两木瓜脯子和金橘蜜饯,茶碗里是樱桃酥酪,茶盏里是碧螺清茶,酒壶里嗅嗅气味该是一壶上好的茉莉清酒,一只大汤碗中几片竹笋藕片,萝卜青瓜,是才自盐水中沥出来的,但是因为盐水的咸淡掐算的很好,那清新脆爽的滋味,当真是让人三生三世也忘却不下……
记忆中苦苦追寻却无处可觅的似曾相识和前尘旧念,招之不来却又挥之不去,他当真是在尘世间第一次这般披头散发落魄不堪的垂首侍立在她眼前的吗?为什么四目交错之间,他却不可名状的自心中陡然而生出一丝想要伸出指尖来轻轻蹭蹭她笑颜如花的娇嫩脸颊和清冷下巴的蠢蠢冲动和欲念,本自是一片风平浪静波澜不惊的深湛心海,看似清净无边,却难了六根烦乱,身在六尘,菩提叶落,荼蘼花开,轮回六道,执迷不悔,黄泉忘川,水阳江畔,擦肩回眸,江湖两忘,云栖寺中,恍若隔世,是劫是缘……
天知道这一桌清甜四溢的酒食羹果一个神识疯癫清眸呆滞的娇弱女子是如何在半醉半醒之间神差鬼使的费心蒸煮出来的,无需执手搭脉,也一般看出她的灵台现下确是还未彻底清明归醒,一切言行思虑依凭的尽数只是一点点未泯神识灵光一现而已,鬼知道华严莲澈那两个浪荡少爷心中到底是怎么想的,她现下这个样子只怕是连服侍照料自己都已经是勉为其难自顾不暇的了,却又如何能够再操心兼顾起两个襁褓中的小小婴孩?
……
和寺中师父乞求得在宝莲别院中的后柴房里留身借宿几日竟自是比自己心中斟酌臆想的还要轻易顺利上许多,因为这母子三人现下看起来确是十分需要旁人日日护持看守服侍照料,但是男女授受不亲,寺中大小师父又怎肯平白接下这等有污佛门清誉的慈悲苦差,左右自己在寺中大小师父眼中也是个无家可归无处可去的落魄浪子,只要肯给他一口清茶淡饭,一张草席竹榻,他必定是什么都肯干的。
这个女人看样子不管灵台清明不清明都一直不太喜欢自己动手打扫房间,轩窗上的绿纱已是生满锈迹,也不知道扯下来浆洗浆洗,门窗上的湘竹卷帘看样子总有十天半月未曾清洗擦拭过了,床榻上的云锦帐子上面轻轻伸手抓起来抖上一抖,就已经是灰尘满面,七月里天气闷热,床榻上的绣花枕头和锦衾薄被也不知道拿去院子里麻绳上晒上一晒,是啊,她自是不知道的,因为她哪里知道去何处寻根麻绳子来栓在院中大树枝子上面晒衣裳被子用呢?
院子里的残花落叶也不知道几日没有洒扫过了,落叶成灰残花化泥的,让人看了心中很是唏嘘无奈,怪道她一听自己让她去和尚寺里当姑子时立时炸毛狐狸一般对自己凤眼圆瞪横眉立目起来,那暴躁如雷的娇嗔模样,即是自己见了也忍不住想要存心上前寻衅撩拨上几句,敢责是素日里这般脂粉华裳的骄逸懒散惯了,要她去过山寺中的清苦日子,想也是很艰难的,虽然云栖寺中的日子可当真算不得是很清苦了,日日以燕窝炖汤养身,说起来确是有些作孽,但是忉利天庭上的散花天女,不管怎样,也确是不该将云栖寺中的规矩强行加挟在她身上。
那半片荷叶包裹中的松花粉些许洒在樱桃酥酪之中,两个孩子倒是很喜爱的,即是喜爱,那就不妨多喂上几口,吃饱了睡的才沉,蝉鸣声声的七月天气里,半夜里的小孩子哭闹是最讨人嫌的。
身上偏巧还有一两多散碎银子,去山下临安镇中替她去量身剪裁上一件素白长衫,回来将身上那袭淡黄色鲛绡霓裳换了,当日水莲王城之中皇太子妃身上那身落花水月云锦流帔素黄霓裳,怎好这般明目张胆的在红尘人世中四下招摇现世……
刚给两个襁褓中的婴儿用温水洗净身上尘垢,趁他们现下还沉沉睡着,正好腾出手来在凉亭里替她好好梳洗梳洗头发,她头上那些让人眼花缭乱的簪环钗钿至少在他眼里当真早该是一褪手扯下来扔了,不过是些凡间累赘,几枝松钗柳钿插上去就好。
小小桃木梳上些许沾上些井中清水,一绾一绾的将掌心一捧三千烦恼青丝自发根轻轻梳通到及腰的发梢,木梳流转之下,却当真是三尺青丝如水,只惹得六根覆雨翻云,想来她平日里在水鸢楼中浣洗头发用的沐膏玉露也并不比沐水云莲那孽障崽子差些……
想起云莲,他蹙了蹙眉,恍然惊觉到这却当真已经不是自己第一次替人梳洗头发了,第一次是替沐水云莲那个小孽障崽子,那小孽障崽子平日里总觉得将头发披散在肩头风卷云散的很是妖孽妩媚,潇洒清逸,自己因为看不过眼,硬是强按着头用一尺月白丝绦给他扎起来之后一剪子剪干净了,他为此一连几天不肯出门见人,等头发长了一点之后才敢出来的,师父说还好已经是在兜率天上念了不少经了,心中止水波澜的,还不至于因为这一剪子给逼的疯了……
师父说世人以三千烦恼青丝为美说起来也总该算是件天经地义的事情,不然俗世中也不会将剪光头发当成对犯罪作孽人的严厉惩罚,俗世中的罪人被剪光头发是为了惹人取笑羞愤难当的,任何因为犯罪被剪光头发的人都会一辈子在羞愧难堪自惭形秽中煎熬度日。
但是忧云知道,或者说是认定世间如此风俗习气本自是忉利天庭有意引导诱惑所致,为的就是让凡尘俗世中人对世间正法冷落偏见,肆意戏耍取乐,佛法在世间败落至此本自是忉利天庭如此机关算尽的步步进逼所致,帝释天,你当真以为你这个梵天界中的挂名皇帝能够就这样千秋万世翻云覆雨倾尽天下的肆意诽僧谤法张狂嚣张下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