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幽期
端午的一场雨,让轻凤病得不轻——作为一只生性怕水的黄鼠狼,平时她连洗澡都是蹭着露水打理身子,因此这次淋成落汤鸡之后,又因为道行受损,果然顺利染上了风寒。
实际上轻凤非常感谢这场风寒。在她头重脚轻、鼻塞声重、昏昏沉沉之后,她终于可以一头栽倒,暂时不用去烦心魅丹或者李涵了。
昏睡时她仍旧感觉得出飞鸾的靠近,她尖尖的下巴正搭在她的肩头,有一句没一句地不停在自己耳边反复:“姐姐你好点没?姐姐你还难受吗?姐姐你……”
轻凤闭着眼睛蜷缩在云絮般的衾被里,因为病得说不出话,心底由衷地庆幸。
这个时候可以暂时选择逃避,真好……
可惜将脑袋埋在被子里,只是一个自欺欺人的办法——此时天子寝宫之中,王内侍正守在批阅奏章的李涵身旁,一边奉茶一边低声问道:“陛下,今夜您还宣召妃嫔侍寝吗?”
李涵闻言放下奏章,抬起头略微想了想,笑道:“嗯,算算日子,今夜可以宣黄才人来我这里。”
不料王内侍立刻低下头,苦着脸回答李涵:“陛下,黄才人近日染疾,正在养病呢。”
“哦?我怎么没听说,”李涵闻言皱起眉,瞥了一眼王内侍,问道,“她生了什么病?”
“回陛下,黄才人只是偶感风寒,并无大碍,所以卑职才不曾向陛下禀报,免得您多虑。”
“嗯,这么说来,同居一宫的胡婕妤和黄才人,现在都已经病倒了?”李涵皱眉说罢,起身踱步至殿外,抬头望着从殿檐上注下的一道道雨线,若有所思道,“你安排一下,我要过去看看……”
寂寥的宫殿里卷起水晶帘,被五月清凉的雨气吹进了满苑的花香,还有一股子好闻的新鲜土腥味。
昏睡中的轻凤吸了吸鼻子,恍惚就梦见了自己小时候——那时她正嗷嗷待哺,却不得不天天吞咽着腥气的田鼠肉糜、鹧鸪肉糜、喜鹊蛋羹……娘亲就半躺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背靠着几条从洞顶延伸下来的树根,一边悠闲地哼唱着小曲,一边轻拍着自己怀中的襁褓。
襁褓中毛茸茸的红脑袋正拱在娘亲的胸脯上,发出啧啧的轻咂声,听得轻凤无比眼馋。她看见娘亲闭着眼睛就像睡着了一样,情不自禁地悄悄爬过去,一把推开了正在吸奶的那只小家伙,自己撅着嘴凑了上去。
可是娘亲却在这个节骨眼上醒来,睁开了湿漉漉的黑眼睛,抬手抚上轻凤的额头,温柔却毫不犹豫地将她推开:“轻凤,不要淘气,让你妹妹好好吃奶。”
小小的轻凤很不平,吸着鼻子喘着气,盯住那个霸占了自己娘亲的丑娃娃,心想她才不会是自己的妹妹呢——她的毛发比自己红,脸扁扁的像个桃子,个头还比自己大!真是只怪物。
可惜长大了以后,轻凤才发现自己原来被怪物们包围着。族里只有娘亲与她是不同的,有时候娘亲会牵着瘦骨伶仃的自己和胖乎乎的飞鸾去看夕阳,金色的阳光懒洋洋地洒在她们身上,娘亲总会笑着对轻凤说:“知道吗轻凤,你也是一个小公主呢。”
轻凤喜欢这个话题,她总是仰着小脸笑眯了眼睛,听娘亲说那个遥远得简直像神话一样的故事:她们黄鼬的郡望在西边,就在那太阳最后落下的地方,族人的皮毛颜色就和火烧云一样,黄中带赤、霞光灿烂。
她的娘亲是族中的公主,住在一棵没有树冠的古木里,每天享受着凡人的供奉。可是忽然有一天,她们的族群被一场横祸灭族,只有娘亲抱着她侥幸存活了下来,而救了她们的,竟然是飞鸾的爸爸。
娘亲说着就把飞鸾拎到了轻凤的面前,轻凤将小脸皱成一团,心情很复杂地看着那个被她娘亲牵在手中不停转圈圈的娃娃,听娘亲柔声道:“那是一场许多个种族之间的混战,要不是因为我刚生下你,恩公他也不见得会救我。记得当时他在泥泞中将飞鸾丢给我,小狐狸瘦得跟只小狸猫似的,饿得都没力气哭啦……”
那时候话还说不利索的轻凤,只能眨巴着眼睛看着自己的娘亲,在心里对她哭诉:现在是我瘦得跟只小狸猫似的,饿得都没力气哭啦……
那么多年过去,她和娘亲在狐族中相依为命,虽然有飞鸾作伴,轻凤却始终记得娘亲讲过的故事——她也曾是一族公主,生涯本该美丽如锦。
所以她偷了魅丹,离开骊山,以为能从此扬眉吐气,哪知却自食苦果。
轻凤从梦中迷迷糊糊地醒来,看见床前纱帐已被宫女们掀起,床头现出了王内侍的笑脸。
“胡婕妤,今天身子好些了没?圣上来探望你啦……”
王内侍的话令轻凤心底一凉,忍不住又往衾被中缩了缩,而此时正躺在轻凤身边装病的飞鸾,只得苦着脸支支吾吾道:“嗯……臣妾……咳咳咳,不能起身恭迎陛下……”
飞鸾话还没有说完,李涵便已进殿走到她们床前,语带关切地轻声道:“爱妃不必多礼,快快躺下。”
轻凤蜷在被窝里一动不动,余光瞥见了李涵的笑脸,鼻中陡然一酸——他是专门来看飞鸾的吧?因为魅丹的缘故,他只会被飞鸾吸引,而自己和他之间的情分,不过是她一头热罢了。
轻凤失望地闭上双眼,刚想靠装睡蒙混过去,不料滚烫的额头却忽然一凉——李涵冰凉凉的手指竟贴上了她的额头,亲切的笑语也在她耳边响起:“听说黄才人近日也病了?”
轻凤依旧紧闭着双眼,一股苦涩在她心底挤压翻腾着,似乎下一刻就会令她撑不住哽咽起来——李涵在关心她,他的手指正抚摸着她的额头,干燥而冰凉的触感是那么的舒服……
这一刻,自心底涌现的眷恋和幸福,是如此清晰刻骨,这样的心情,怎么可能仅仅是魅丹的产物?就像那一夜,他带给自己的温存,每一点一滴都真实存在过,才会深深铭刻进她的脑海。
陛下,李涵……你知道吗?你对你自己和我都一无所知。此刻你在这里关心着我,一只可以千年不死的妖精,可是将来,谁来关心你呢?
轻凤的眼角滑出一滴泪。
烟水明媚的曲江离宫,戒备自然没有大明宫森严,因此在企图偷腥的人眼中,的确算一颗有缝的蛋。
这一天日暮后,李玉溪鬼鬼祟祟地摸到了城南青龙坊,在江埠上花钱租了一艘小船,顺着横亘青龙坊的曲江支流,悄悄荡桨潜入了曲江离宫。
此时江面上密布着高过人头的荷花,李玉溪害怕暴露行踪,将桨划得极轻极慢,小船在暮色中几次都险些失去方向。他素白的长袖已被绿水打湿,不知名的水鸟在他头顶低声鸣叫,岸上朦胧的灯火即给他带来安慰,又叫他心惊胆颤……
“柳暗将翻巷,荷欹正抱桥……”李玉溪伸手拨开荷叶,在黑夜中睁大了眼睛,战战兢兢的心头不断盘桓着那些绮丽的诗,“梦到魂飞急,书成即席遥。河流冲柱转,海沫近槎飘……”
是了,今夜他就是那个为信守蓝桥之约而死的尾生,宁愿抱着桥柱任江河泛滥,直到乘着浮槎漂流到海天之上,也要见到他梦中的织女……虽九死而不悔!
“我一定是疯了……”李玉溪一边划船一边失神地低喃,神经质地笑了笑——他十年寒窗苦读,倾尽所有的心力,也不过就是为了中个功名,为紫宸殿上那位高高在上的天子呕心沥血、肝脑涂地而已。可是今夜,他却倾尽心力潜入深宫,只为了与一个本是天子禁脔的女子偷情!
这样的秘事若是败露,必会为他招来诛九族的灾祸,可是他竟然冥顽不灵、虽九死而不悔!李玉溪想到此处,忍不住闭上双眼,静静伏在船上喘息了好一会儿。
此时岸上殿宇的轮廓依稀可辨,亭台楼阁,处处都是帝王气象。就在他气怯之时,忽然耳畔便传来一阵悦耳的弹瑟声,李玉溪慌忙抬起头,目光越过田田荷叶,在岸边柳下,发现了那一道令他魂牵梦萦的窈窕身影。
他赶紧小心翼翼地催动兰舟,将船靠近岸边,激动地看着飞鸾轻巧地跳上小船,在水浪的颠簸中扑进他的怀里。此时李玉溪哪敢忘情,他立刻操桨将船划入荷叶的迷阵,在确定了与岸上的距离足够安全之后,才魂不守舍地丢开船桨,大胆地伸手将飞鸾搂进怀里。
李玉溪哆嗦的双唇毫无血色,却不断吻着飞鸾沾着雾水的长发,将脸埋在她颈间喘着粗气。他发颤的指尖拂过她遍体云雾般的罗绮,紧紧扣住她不堪一握的纤腰……他是不是仍旧清醒?眼前的相逢是不是一场梦?飞鸾不说话,回答自己的只有这满江风荷……她真是他的“无双汉殿鬓,第一楚宫腰。”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李玉溪望着飞鸾,神魂沉入她的双眸,在那片水月之色中渐渐迷失。
飞鸾今夜的情绪很是低落,因此她只是靠在李玉溪的怀中,低喃道:“我没有特意找你,约好由我弹瑟为信的,我就一直坐在岸边弹瑟呢……”
她照旧隐瞒了自己可以嗅见他气味的事实,而此时李玉溪也发现了飞鸾的异样,不由将身子往后退了退,关切问道:“你怎么了?不开心?”
“嗯,”飞鸾低低应了一声,将小脸埋进李玉溪的怀里,闷闷地叹气,“最近乱得很,在我身边发生了好多事……李公子,我好高兴,能与你相识。”
李玉溪怔了怔,低头望着怀中清雅出尘的飞鸾,不禁再次将她紧紧搂住:“相识相知,三生有幸。”
“三生有幸?”飞鸾抬起头,望着李玉溪,有点不敢确信。
“嗯,三生有幸。”李玉溪微微一笑,伸手揉了揉飞鸾的头发,“愿生生世世,相识相知。”
“真好……”飞鸾沉吟片刻,蓦然灵透地笑起来,绝世无双的笑容艳若菡萏,“李公子,你真好。”
李玉溪一愣,下一刻便眼睁睁地看着飞鸾扑上来,闭着眼吻住了自己的唇。她亲昵地磨蹭着他的身子,全身三百六十处骨节,竟能像蛇一样灵动,瞬间便在这片江面上厮磨出无边的红莲业火,将他一点点炙热、点燃、直到焚烧殆尽。
李玉溪沉醉地在船头躺倒,任自己与飞鸾一同宽衣解带、幕天席地。她藕白的娇躯与自己熨帖,在颤栗的细浪中逐渐染上芙蓉色的嫩红;他们的喘息比江水的节拍更急促,呻-吟又比之更绵长,推波助澜,伴随着汩汩的潮涌,直到将浑身的热力挥霍一空。
雾唾香难尽,珠啼冷易销……星月的光辉从苍穹洒到江面上,他们的小船也在这粼粼江水中荡漾,载沉载浮,多亏了有缠绵不尽的荷叶帮忙系住。精疲力竭的李玉溪和飞鸾依偎在一起,懒得往身上披一丝一帛,就好像一对藏在荷叶下交颈而眠的鸳鸯,任由着身体发肤都溶进这一片天地夜色里,月白的浮光仿佛交融的水乳。
这一刻他们心无杂念,再也不要想什么未来,从此黄泉碧落,虽九死而不悔。
一夜的缱绻之后,飞鸾和李玉溪双双蜷在素白的衣袍下,躲避着不断从荷叶上滚落的露水。趁着长夜未尽之时,飞鸾窝在李玉溪的怀里,恋恋不舍地呢喃:“李公子,你该回去了……”
“嗯,”李玉溪握着飞鸾的一只手,仰望着漫天的星光,怅然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