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替身
不论身强体健的轻凤再如何自怨自艾,一场风寒总是来得快去得也快。只是身体复元虽容易,心病却难医,因此病好后她总是懒洋洋地蜷在被子里,与飞鸾一起躺着装死。
这样消极的办法自然撑不了多久,很快内侍省奚官局竟派人前来,决定要将飞鸾和轻凤隔离。奚官局用的理由竟是胡婕妤久病不愈,以致于传染了黄才人,言下之意,大有点要将飞鸾送进冷宫自生自灭的意思。
飞鸾立刻着了慌,求救般盯着轻凤看,最后还是轻凤对那些虎视眈眈的内侍们发了话:“你们去回禀太医,就说我的病已经好了,胡婕妤也很快就会康复,现在再让我与胡婕妤分开,已经完全没有必要。”
内侍们面面相觑,看着拒不从命的轻凤和飞鸾,也只得权且回去复命。待到殿中宫人尽数离开,轻凤才无奈地倒进靠枕,望着飞鸾道:“看来,今后我们没法再装病了。”
“嗯,姐姐……”飞鸾乖巧地靠在轻凤怀里,低声喃喃道,“我不能再装病,那侍寝怎么办?你那么喜欢那个皇帝,可我……”
“没事,”轻凤面色平静地望着飞鸾,目光中带着一抹决然的坚定,“你不用担心侍寝的事,他若召你侍寝……我来替你去!”
飞鸾被轻凤的决定吓了一跳,可细细一想,却又无从反驳。她知道姐姐对李涵已是情根深种,虽然翠凰说那是魅丹的缘故,但她一点也不相信。从小到大,姐姐都为她迎风挡雨,无惧无畏,这样的姐姐,怎么可能会被半颗魅丹改变心性?
“好,我都听姐姐的。”飞鸾认真地点点头。
于是风平浪静地过了几天,该来的终究躲不过,在经过一段得体的等待之后,李涵果然宣召飞鸾侍寝。
这一天轻凤默默陪着飞鸾接完旨,在王内侍离开后拍了拍她的肩头,轻声安抚她:“别担心,今晚你照旧去见李公子吧,侍寝就由我去。”
飞鸾有点紧张地咬住唇,在看见轻凤冷静从容的眼神后,乖顺地点了点头。
傍晚,轻凤沐浴后坐在凉风习习的大殿里,身上只松松披着一件薄如蝉翼的水红色浴衣。她注视着镜中的自己,缓缓闭上眼睛,待到再睁眼时,就看见镜中人已变成了飞鸾的模样。
轻凤望着铜镜,一瞬间有些失神,镜中红润的桃心小脸我见犹怜,怎么可能不招他喜爱呢?这样比较起来,自己的样貌真是相形失色。轻凤忍不住幻想,如果盗窃魅丹那天,自己能够再大胆一点,将那颗魅丹整个吞下肚去,结果又会怎样——也许早就被灰耳姥姥挫骨扬灰,又或者今天李涵就会与自己心心相印。
可那时她因为惧怕责罚,才逼飞鸾陪自己吞下了半颗魅丹,所以今日的局面是她咎由自取,怨得了谁呢?想到此轻凤心中竟有些灰蒙蒙的释然,她黯然起身,用玉簪将微湿的长发松松绾了个抛家髻,又换了一件轻罗夏衣,随后趿上绣履走出大殿,沿着冰凉的玉阶拾级而下。
王内侍派来的肩舆正停在殿前等候,这时夜色渐浓,星星点点的流萤从腐草上飞起,有些竟栖在肩舆雪白的冰绡纱帐上,绿莹莹像随风扬起的梦。
轻凤举高团扇遮住自己的脸,抱着膝坐在肩舆上,由内侍们抬着往李涵的寝宫去。这一路上,点点流萤亮如星尘,不停围着轻凤好奇地打转,懵懂生灵看不懂她的愁绪,只知道如鱼得水般来来去去,贪婪地从她身上汲取灵力。
轻凤一路默不作声,只在心里盘桓着这样一个念头——如果她不曾知晓魅丹的秘密,如果今夜李涵钦点的是自己,此刻在她眼前展开的这幅画卷,该是怎样的一派良辰美景?
此时天子寝宫外,王内侍正站在阶下等候,当他看见轻凤有气无力地被宫女们扶下肩舆时,立刻笑着上前迎接:“卑职恭迎胡婕妤。”
他一边行礼,一边暗暗心想:这样乖巧娇弱的美人,才是与圣上最相配的贵人,真是比同住一宫的黄才人贤淑了许多……
轻凤无精打采地点了点头,任由王内侍殷勤地替她张罗,跟着他缓缓走进李涵的寝宫。此刻大殿内灯火通明,李涵依旧坐在那张芙蓉锦榻上批阅奏章,一成不变地迎接前来侍寝的嫔妃。
轻凤一看见灯下的李涵,心就被扯得一疼,她立刻低下头盈盈朝李涵一拜,音色轻脆如寒水上的薄冰:“臣妾胡飞鸾,见过陛下……”
“嗯,免礼平身吧。”李涵放下奏章,抬头看了轻凤一眼,却发现她一脸消沉,不禁关切地问,“爱妃身体可大好了?”
“多谢陛下垂爱,臣妾的身体已经康复了。”轻凤乖巧地回答。
“康复就好,”李涵对她点点头,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无奈地一笑,“你们姊妹俩啊,都不能叫人省心。黄才人她还好吧?”
轻凤听李涵忽然提起自己,一颗心顿时像被狠狠碾压过一般,好一阵喘不过气来。她目光闪烁地望着李涵,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轻声回答:“我姐姐她很好……”
听了她的回答,李涵的脸色愈发柔和起来,他向轻凤招招手,示意她到自己身边来:“好了,你不用害怕,过来吧。”
轻凤乖乖地走上前,安静地站在李涵面前。一片潋滟烛光里,她低眉顺眼,缄口不言,李涵一时竟不知该如何与她搭话。
自封王以来,李涵碰见过形形色-色的妃嫔,不管她们生性是热情还是羞涩,她们的眼神总会充满殷勤期盼——这样李涵才容易与她们挑起话头,毕竟侍寝需要肌肤相亲,一位本就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妃嫔,若是再相对无言地共度一夜,他怎么可能自在。
相比之下,眼前人虽艳如桃李,他却更想念轻凤那一双灵动的黑眼睛。
“胡婕妤,”最终李涵主动打破了沉默,不想再让气氛继续沉闷下去,“看来今夜你并没有准备好,可我已封你为婕妤,若不定期召幸你,于礼不合,你懂吗?”
所谓雨露均沾,身为帝王,他不能任意偏宠某一位嫔妃,尤其是毫无家世背景的嫔妃。他就是知道黄才人和胡婕妤姐妹情深,才必须一视同仁,否则她二人迟早会因为身份悬殊而分离。
好在无需他多作解释,眼前郁郁寡欢的美人已经抬起头,望着他腼腆呢喃:“陛下,我懂的。”
“你明白就好。”李涵索性牵住“胡婕妤”的手,将她拉到自己面前坐下,“我不是孟浪之人,你不必太害怕,来,替我宽衣吧。”
轻凤唯唯诺诺地点头,开始动手为李涵宽去龙袍。当她纤细的手指勾住他颈侧的衣结时,她不自觉就想起那一夜,于是忍不住抬眼寻找那只盛满水晶珠子的笸箩,可是芙蓉锦榻旁的黑漆案台上,这一次却什么都没有。
是的,这一次到底是不一样的。轻凤低下头,轻轻为李涵解去腰带,跟着又伸手扶住他的发冠,稳稳地除下来放在案上。今夜她比上一次熟练了许多,可自己现在是胡飞鸾,她不可能向他撒娇邀功……
不对,似乎还有什么地方不对,轻凤蓦然睁大双眼——这一次她的确比上次要熟练,可是这一次,他也没有像上次那样中途捣乱……这是为什么呢?为什么他在“飞鸾”面前,会变成一个温柔又规矩的人?
就在轻凤失神的时候,紧挨在她身旁的李涵却忽然按下她的双肩,轻轻在她鬓角落下一吻。他柔软的双唇让她脑中一片空白,浑身止不住发颤,一时竟分辨不出自己心里是个什么滋味。
他的吻很轻柔,也很冷淡;他的手指很有分寸,也很疏离。在“飞鸾”面前,他是一个谦谦君子,无情帝王。
原来他在面对她的时候,才会促狭,逗弄,百般亲昵。原来根本不需要什么魅丹,李涵对黄轻凤,一直都是另眼相看。
这意外的真相彻底弄懵了轻凤,骤然袭来的幸福和心酸令她心如擂鼓,无所适从。李涵对她有情,可这份情却像一把刀子,扎得轻凤心中鲜血淋漓——就算两情相悦,命运给他们的时间却是那么短暂,十年弹指,然后留她千年寂寞,真是不公平。
轻凤紧闭起双眼,在李涵游走的亲吻间喘着气,锥心之痛已经满溢到了她的喉头,似乎下一刻就能破喉而出——可眼前这条路分明是她亲手选择,并且准备一意孤行走下去的,所以现在她连哭的资格都没有,不是吗?
轻凤为了压下哽咽,只好越发卖力地喘气呻-吟,她发出的声音鼓舞着李涵,指引他继续在她身上撩拨迷乱的火……
在情-欲汹涌的裹挟下,轻凤的思绪一片混乱,她时而想着李涵与她的今生今世,时而又想着这一世过后,她能去哪里寻他。
当蝉翼般的宫装一层层褪下,轻凤感觉到李涵覆上了自己的身体,他的手缓缓滑上她的心口,让她揪成一团的心骤然一停,跟着一股窒息的眩晕就席卷而来,令轻凤不得不在李涵的身下弓起身子,求救一般紧紧地将他抱住。
陛下,若今生短暂,下一世,我还来找你好不好?
她一边在心中问李涵,一边攀住他的肩。
不,他是天子,是天上星君下凡,历经一世后就会重返天庭,他与她是没有下一世的。
绝望的答案瞬间击垮了轻凤。她颓然倒在榻上,缩在李涵的身影下注视着他的眉眼,终于忍不住捂住唇,呜地一声哭起来。
“胡婕妤?我……弄疼你了吗?”李涵撑在轻凤上方望着她,心中滑过一丝仓惶,却又觉得莫名其妙——他明明什么都还没有做。
轻凤摇摇头,却在他关切的眼神中哭得越发止不住。
“对不起,陛下,我下次不会了……”只是今天她实在没办法,没办法置生死于度外,全心全意与李涵在一起,“下次不会了……陛下。”
身下的美人哭得梨花带雨,让李涵简直要怀疑自己是个荒淫无道的暴君,他叹了一口气,无奈地放开轻凤,抬手掠起散落在额前的发丝,冷冷道:“胡婕妤,我以为我已经足够有耐性……算了,你退下吧。”比起勉强一个哭哭啼啼的美人,他还是更愿意去招惹那个古灵精怪的野丫头。
轻凤立刻如蒙大赦般谢恩,一边抽噎一边哆嗦着穿好衣服,在逃离李涵的寝宫前,却恋恋不舍地回头望了一眼坐在榻上的李涵。
他在晕黄的灯光里衣衫凌乱,正自嘲地笑着,修长的手指已经从案上拾起了一份奏章,似乎打算就此打发掉剩下的寂寂长夜——他明明是坐拥三宫六院的九五之尊,却愿意在迁就了一个小小的婕妤之后,独自安享清静寂寞。
她的天子,孤独、温柔、端方、敏锐,对她又有独一份的顽劣孩子气……会爱上这样的人,和魅丹有什么相干?
轻凤霎时间泪眼朦胧,紧揪的心再度刺痛起来,她禁不住捂住自己的心口,默默凝视着内殿中的李涵,在心中立誓——陛下,你等着我,从此我一定伴随你左右,拼一身修为替你消灾解厄,保你一世长命无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