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下咒
冗长的早课之后,全臻颖死马权当活马医,半信半疑地跟着自己吊儿郎当的永师叔,一同钻进了华阳观的某间密室。
孰料石门一关,永道士立刻变成一条大尾巴狼,涎皮赖脸地笑起来,双唇在昏暗中闪着亮晶晶的光泽,端的是一张吹弹可破的小白脸。只见他笑嘻嘻凑近了全臻颖,左手撑在密室的石墙上,右手拈起她鬓边一缕青丝,轻薄地往鼻间一扫。
全臻颖立刻从怀里掏出一把剪刀,尖头朝外当胸一架,横眉冷对道:“永师叔,请自重。”
“哎,千万别,这样很伤感情哪。”永道士笑嘻嘻地移下左手,玉指一拂,被全臻颖紧紧攥在手中的剪刀,竟神使鬼差地落进了他的手里。
全臻颖目瞪口呆,根本不知道方才一眨眼的功夫究竟发生了什么。她觉得永师叔只不过是轻轻碰了一下她的手背,可是她的手竟忽然发麻,不由自主地张开十指,松开了剪刀。
全臻颖瞪着面前的永道士,一瞬间觉得头皮发麻,不敢想他接下来会对自己做些什么。不料永道士只是举起剪刀咔嚓咔嚓试了下手感,紧接着剪下了她鬓边的一绺青丝。
“这个,可以确保那个负心汉能够回到你身边,”永道士冲全臻颖晃了晃手中的头发,眯着眼吹了口气,跟着手指“啪”地一弹,亮出了一张黑色的道符,“这张是‘缚心咒’,可以确保那只小妖一定会跟在负心汉的身边,这样钓螃蟹似的一只牵一只,等他把那只小妖带到这里,我们就好下手了……哎,说到这个,贤侄,你到底钓过螃蟹没有?”
“没有,”全臻颖狞笑着回答,迫不及待地从永道士手中抢过这两样法宝,两眼发光地追问他,“这些东西该怎么用?”
“烧成灰,找些香料来拌一拌,然后做个香囊送给那个负心汉咯,”永道士眯着眼睛笑起来,肉麻兮兮地伸出手肘撞撞全臻颖,对她飞了个媚眼,“后面就看你的咯,你要是哄不住那个小子,让他转头就把香囊扔进泥沟里,那师叔我也帮不了你啦!”
“这个师叔你放心,”全臻颖半眯起眼睛,将道符和自己的头发紧紧攥入掌心,势在必得地笑起来,“我管保那个傻小子,一辈子都会带着我的香囊永不离身!”
这天午后,李玉溪刚走出崇仁坊,正打算在暮鼓敲响前赶到青龙坊时,耳边就传来了一声轻弱的呼唤:“十六郎。”
李玉溪动作一僵,立刻循着那道声音转过头,在一处不起眼的陋巷里发现了戴着帷帽的全臻颖。
“全姐姐,”李玉溪俊脸一红,紧张地快步走到全臻颖身边,结结巴巴道,“没想到姐姐你真的来了,我就住在这家邸店里,姐姐快上去喝杯茶吧。”
说着他就不自觉地像从前一样牵起全臻颖的手,殷勤地将她往邸店里让。不料全臻颖却摇了摇头,伸手拨开帷帽上的纱巾,露出一张泫然欲泣的娇颜:“不了,十六郎,我今天是偷跑出来的,根本没有时间多留……”
“啊?那你为什么还……”李玉溪欲言又止,心中十分负疚。
“我只是想来见你一面,”全臻颖说着就低下头,脂粉未施的脸上只有泪珠做妆点,却比往日更加楚楚动人,“十六郎,今天恐怕是你我……最后一次相见了。”
“啊?为什么?”李玉溪闻言大惑不解,脸上不禁流露出惊愕的表情,“为什么以后我们不能再相见?我不可以去华阳观看你吗?”
“唉,冤家……”全臻颖听了李玉溪脱口而出的话,忍不住扑进他怀里伸手掩住他的唇,泪光盈盈地抬起头凝视他,“你昨天既然那样无情,今日又何必再说这些贴心话?你我其实都心知肚明,今后我不会再踏出华阳观,你也不会再想起我,对不对?”
李玉溪顿时语塞——实际上他的确无法反驳全臻颖的话,可又觉得被她道破的实情太过残忍,于是一时之间倒令他左右为难、束手无策。
恰在这个时候,全臻颖又轻声道:“十六郎,其实我已经想通了,缘分这样前世注定的事,又岂是今生能够强求的?所以从今往后,我都不会再与你见面,请你与我一同信守这个约定。”
“全姐姐……”李玉溪望着转身离开自己怀抱的全臻颖,忍不住踏上前一步,心底泛起一阵闷闷的疼痛。他又想起自己一个人客居京城的时候,正是她从欢宴中执起他落寞的双手,然后巧笑倩兮地夸赞他的诗,用玉指拈着牙箸轻轻地在白瓷酒杯上击节,浅吟低唱。
这样好的人,自己到底还是辜负了她……李玉溪低下头,泪水惭愧地滑下眼角。全臻颖蹙着眉看他落泪,终于轻叹了一声,苦笑起来:“别哭呀,十六郎……”
说罢她对他摊开掌心,露出了一枚已被攥得温热的香囊。李玉溪眨眨眼睛,抬手擦去眼中的泪花,盯着那绣工精致的香囊,忍不住就轻声问道:“这个,是要给我的吗?”
“当然,”全臻颖笑着拨弄香囊上的流苏,轻声道,“一个信物,我亲手做的,留个念想。”
李玉溪听到这里,忍不住就有点受宠若惊——相处那么久,他还真没收到过全姐姐的馈赠呢。只见全臻颖细心地将香囊上的缨络捋顺,忽然便出乎李玉溪意料地半跪在地上,一边将缨络系在他的腰带上,一边轻声低吟:“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李玉溪听见全臻颖口中念出的诗句,一刹那如遭雷殛,只能动弹不得地低着头,任由她绾着缨络在自己腰间打了一个同心结,将香囊牢牢地系在了他的身上。
“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全臻颖抬起头,明眸里尽是一片哀伤之色,朱唇轻启道,“十六郎,请你以后随身带着它,千万不要嫌它微不足道。”
“怎,怎么会,”李玉溪立刻涨红了脸,迭声辩白道,“它怎么会微不足道……我,我会好好珍惜的。”
“嗯,”全臻颖点点头,继而带着泪光狡黠一笑,“希望你的新欢,也不会介意它的存在。”
“不会的,”李玉溪刚想说飞鸾性情宽厚,想想又觉得不妥,于是对全臻颖改口道,“我,我不告诉她就是了。”
“嗯,很好,这样就很好。”全臻颖笑起来,跟着放下了帷帽上的纱巾,冲着李玉溪挥了挥手,“那么,就此别过,我走了……”
“全姐姐,”李玉溪望着全臻颖洒脱离去的背影,忍不住向她追出了一步,却终是怅然低喃了一句,“慢走……”
这一晚李玉溪照旧前往曲江赴约,见到飞鸾后却没有像往常那样只顾着贪欢,而是与她静静地在小船里依偎了一夜,不停地与她说话。他从天南聊到海北,从他的出生谈到进京,将自己过去的点点滴滴,只要是他能够想到的,统统都事无巨细地说给她听。
这一夜,天依旧亮得很快,当晨光熹微之时,等候在青龙坊的船夫看见李玉溪和飞鸾携着手一同上岸,一时惊讶得说不出话来。李玉溪也觉得有些不妥,可此刻他的脑中昏昏沉沉,竟只是望着飞鸾稍稍劝阻了一句:“你还是回去吧。”
“不。”飞鸾抬头凝视着李玉溪,竟固执地摇了摇头。
“哎,为什么?”李玉溪又昏昏沉沉地问。
“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想再陪陪你。”飞鸾低下头依偎在李玉溪身旁,只是拽着他的衣袖不放。
“哎,好。”李玉溪竟晕陶陶地点点头,傻笑着牵起飞鸾的手,带着她径直往北而去。
一路从青龙坊走过进昌坊、昭国坊,直到永崇坊,飞鸾忽然觉得脑袋开始晕乎乎的,于是她眨眨眼睛,忍不住扯了扯李玉溪的衣袖,抬头问他:“这一带好眼熟,我们是不是来过这里呀?”
“嗯,前面就是华阳观啊,我曾经就住在那里……”李玉溪牵住飞鸾的手,脚下越走越快,竟直直地将她引向华阳观。
此时晨鼓未敲,永崇坊华阳观门外的石阶上,却站着一位身着道袍、艳若桃李的女冠。
“全姐姐?”李玉溪望着石阶上身姿娉婷的全臻颖,心里隐隐生起一股诡异的感觉,却又不知道哪里出了错。
然而就在他纳闷的时候,华阳观里竟突然爆发出一阵爽朗的大笑,跟着从那扇虚掩的门后,竟跳出了一个神仙般的道士。
“哈、哈、哈、哈,”永道士一头长发飞云般流泻下来,整个人前仰后合地拊掌叫好,又指着手拉手的李玉溪和飞鸾,对全臻颖笑道,“看吧看吧,是不是真的很像钓螃蟹,一个牵着一个!哈哈哈……”
全臻颖横了永道士一眼,皱起眉很是尴尬地提醒他:“师叔,你忘了你要做什么吗?”
“哎?啊,没忘没忘!”永道士说着又眯眼笑起来,扬起手让披在身上的鹤氅随风猎猎而舞,黑白二色的衣袍仿佛卷裹着飞雪的黑云。
这时飞鸾也嗅出了从他身上散发出的危险气息,立刻惊慌地放开李玉溪,转身就想逃跑。她这样的举动却害得永道士一个撑不住,笑倒在自己刚刚铺开的云气里,打着滚捶着云,咯咯笑起场来:“哎呀,这小家伙还不会飞啊,哈哈哈……”
站在永道士身后的全臻颖立刻额头青筋暴跳,冲自己的师叔吼了一嗓子:“快啊!你磨蹭什么!”
话音未落,趴在云上的永道士便“啪”地一声打了个响指,手中瞬间就多了一张红色的道符:“日之源,火之祖,结为网,罩邪精,火罩八方空世界,火焰腾腾化铁罗。火官火君火帝火神,不问高下,为祸鬼神,一切罩下——急急如律令!”
李玉溪呆若木鸡地看着眼前这古怪的道士念完咒语,而下一刻被他丢出的那张符纸就变成了一张火网,呼呼转动着罩住了奔跑中的飞鸾。李玉溪立刻撕心裂肺地大喊了一声,却只能眼睁睁看着飞鸾无助地趴在地上,被那火网生生困住。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李玉溪慌乱地回过头质问永道士和全臻颖,跟着又脸色煞白地指着全臻颖道,“全姐姐,是你对不对?是你找人来欺负她!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全臻颖此刻依旧站在石阶上,她居高临下地望着李玉溪,目光中满是怜悯地冷笑了一声:“十六郎,你这个小傻瓜,我这都是在为你好。你知道吗,你满心以为自己爱上了这个姑娘,其实你只是被一只狐妖给迷惑住罢了。”
“对,一只小狐妖,”永道士在一旁附和,手指比出个米粒大小,又忍不住笑场,“其实不治也不要紧,她还没学会飞呢,呵呵呵……”
全臻颖立刻又狠狠瞪了一眼永道士,这时李玉溪却被他们荒诞无稽的话惹怒,冲着他们怒吼:“你们胡说什么?!飞鸾她怎么可能是狐妖?!”
“咦?小伙子火气挺大嘛,”永道士被李玉溪吼得忍不住眯起双眼,索性又弹了个响指,无奈地耸耸肩,“好吧,你要是不信,我就证明给你看哪!”
说罢他转脸望着火网中瑟瑟发抖的飞鸾,又开始继续念咒:“搜讨邪精,吾行火罩,上彻青云无极天,下至风轮法界——急急如律令,收!”
罩住飞鸾的火网立刻应声扑腾了一下,火网的尺寸瞬间便缩小了许多,飞鸾不愿意在李玉溪面前现出原形,于是她尽量将身子蜷缩成一团,就是不肯就范。
永道士歪头端详着火网中的飞鸾,扑哧一笑,下一刻却又开始念咒:“东彻木源国,西止金祖天,南止朱陵府,北止大罗天,上有鬼神不得下,下有鬼神不得上——急急如律令,收!”
已将飞鸾网罗得动弹不得的火网瞬时又缩小了一圈,被咒语催动的业火无情地炙烫着飞鸾的身体,使她终于开始发出凄厉的惨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