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端倪
轻凤一口气跑出李涵的寝宫,也谢绝了王内侍安排的肩舆,孤身一人走回自己的宫殿。
一路上林苑中洁白的香花都在尽情吐露着芬芳。栀子、茉莉、白兰、晚香玉,花香带着雨水的味道,悄然弥散在轻凤的四周,她在这清新的良夜里停下脚步,大口大口地贪婪呼吸,内心也终于逐渐恢复平静。
是了,她要改写李涵的命运,轻凤在心中暗想。无论是疾病还是横祸,总有办法破解,实在不行,骊山狐族还有许多的秘宝,她就算豁出一条命,也要替李涵求来。
就在轻凤沉吟间,一只荧亮的萤火虫忽然飞到她面前,毫不客气地停上了她的鼻尖。轻凤对着眼盯住那只绿莹莹的小蠓虫,不禁在心中暗暗一嗤:不成气候的小东西,任你如何在我身上搜刮灵力,也是成不了仙的!
不料下一刻那只小虫竟像听懂了轻凤的话似的,忽然又飞离了她的鼻尖,在空中绕了几个圈子向西而去。与此同时,又有数十只萤火虫星星点点地跟随它往同一个方向浮动,轻凤看了不禁纳闷,稍一掐指,就算出了西面那股非比寻常的灵力——不用想轻凤也能猜出那是谁,她双眉一皱,索性跟随着萤火虫向西而去。
事实果然不出所料,在绕过几处亭台水榭之后,轻凤很快就在苑囿的百花之上,看见了那只端坐在云中的狐狸。此刻翠凰正被飞舞的流萤团团包围,宝相庄严如众星捧月,在点点萤光映照下的笑容,亦如月光一般皎洁。
“哼,我就知道是你,大老远就嗅出来了。”轻凤故意吸吸鼻子,冷笑了一声。
“嗯,难得你还有闲心逛花园啊,”翠凰闲适地坐在云中,裙角轻轻扫过馥郁的花丛,“这里比骊山漂亮不少,人也有趣,特别是看你为了那皇帝病得死气沉沉,还要装成飞鸾的样子去陪他,又是强颜欢笑,又是哭哭啼啼……”
“哼,不好意思,我以后不会再让你看笑话了。”轻凤打断翠凰的奚落,昂首挺胸,毫不示弱地瞪着她。
翠凰不以为然地一笑,伸手像抚摸猫儿一般捏了捏自己腿边氤氲的云朵,睥睨着站在地上的轻凤道:“怎么,不介意魅丹了?”
“没错,”轻凤仰起头,对翠凰翘着鼻尖道,“横竖我已经吞了魅丹,不管是不是因为它,反正我就是喜欢李涵!魅丹吃了就算我的,所以对他的情也是我的!难不成我吃了田鼠,身上长出来的肉还要算田鼠的吗?不管是魅丹、田鼠,还是山雀蛋,只要吃进肚子,就统统都是我黄轻凤的!是福是祸,都轮不到你多嘴。”
翠凰听了轻凤张狂的话,却毫不在意她的挑衅,径自冷冷一笑:“话别说太满,你迟早有求我的时候。”
“求你?我宁愿上刀山下火海,都不会求你!”轻凤一撇嘴,甩着手、背过身,大步流星地离开。
这一晚溜出宫偷情的飞鸾回来得比平时稍早,当她蹑手蹑脚摸回宫里时,却在电光火石间被轻凤一把抱住,吓得她毛发倒竖,险些魂飞魄散。
“我想通了!飞鸾!我想通了!”只听轻凤压低了声音,在飞鸾耳边不断喊道,“我喜欢李涵,不管是不是因为魅丹,我都喜欢他!就算只剩十年阳寿也不要紧,他还有我呢,我一定要帮他破解死劫!”
飞鸾被轻凤唬得一惊一乍,但她仍是弯着眼睛笑起来,紧紧回抱住轻凤:“好,这样真好,姐姐,我也会帮你的!”
世间最美最好的,就是大家都能够天长地久。
当黎明前的晨雾散去,李玉溪将小船泊在岸边,又付了些钱给等候自己一夜的船夫,请他替自己保守秘密——毕竟潜入曲江离宫这种事,必须掩人耳目。
他已经沉溺在这禁忌的恋情中,无法自拔了。只要一想起自己与飞鸾在满江荷花中耳鬓厮磨,李玉溪就忍不住在心惊胆颤中浑身燥热,他能感觉到天子明晃晃的铡刀就悬在自己的头顶,可就是这样命悬一线的冒险,竟给他带来了别样的快感。
李玉溪光是心里这样想着,双颊就止不住地发起烫来。他一路袖着手,低着头,从青龙坊匆匆北上回自己所住的崇仁坊,不料却在路过永崇坊时,被一道熟悉的声音叫住。
“十六郎!”
李玉溪听见这声呼唤后浑身一激灵,茫茫然抬起头来,就看见了立在华阳观外的全臻颖。一瞬间他面红耳赤,可很快脸色又开始发白,只得耷拉着脑袋低低应了一声:“全姐姐……”
“十六郎,你还在生我的气吗?”全臻颖飞步跑下台阶,扬起双臂紧紧将李玉溪搂住,侧过脸靠在他肩头低喃,“唉,冤家、冤家,你可真是我的冤家……”
“全,全姐姐……”李玉溪闻见了全臻颖身上熟悉的香味,一瞬间有些失神,下一刻却飞快地从她怀中挣脱开,垂着头吞吞吐吐道,“全姐姐,过、过去多谢你照顾了,我如今住在崇仁坊,你有时间就去坐坐。”
全臻颖闻言一怔,精明的凤目扫了一眼支支吾吾的李玉溪,立刻就敏锐地察觉出一丝端倪:“你知道我没那么多自由出入华阳观的,既然你住在崇仁坊,现在晨鼓还没敲,你为何会从南面路过永崇坊的?”
“啊?我……”李玉溪惊慌地抬起头,双唇嗫嚅了半天,却无言以对。
“你是从青龙坊来的吧?”全臻颖退开一步,狐疑地打量着长袖沾水、鞋尖挂泥的李玉溪,冷笑了一声,“你是不是摸进曲江行宫,去找她了?”
“你,你别乱说,”李玉溪立刻否认,语无伦次地辩解道,“我,我是去南面的进昌坊慈恩寺进香的,因为有急事,才会这么早就赶回崇仁坊……”
“算了吧,现在天还没出太阳呢,你的鼻尖就开始冒汗了,下回撒谎记得要先沉住气,”全臻颖仰起头傲慢地打断李玉溪,一语戳穿他的谎言,“慈恩寺在进昌坊西面,你若急着赶回家,绝不会从东面取道路过这里。”
李玉溪一听这话脸就白了,可他仍旧执拗地低下头,欠身与全臻颖告别:“全姐姐,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我要先回去了,我真有急事。”
“你等等!”全臻颖见李玉溪急着要走,立刻伸手拽住他的衣袖,咬着唇嗔怒道,“你这薄情的冤家!要不是今天恰巧让我碰见你,你,只怕是再也不会登我的门了吧……”
她话还没有说完,这时长安城的晨鼓却骤然敲响,震天响的鼓声瞬间便将全臻颖口中的话湮没。李玉溪在鼓声中红着脸与全臻颖对视,面对她的不依不饶,心里既内疚又羞愧。两人就在这鼓声中默然相对,直到三千响的晨鼓戛然而止后,才尴尬地重新开口对话。
“冤家……”全臻颖放开李玉溪的袖子,语气已经和软了下来,“上次算我错了,你就回去收拾收拾,再搬到我这儿来吧……”
这些天全臻颖反复思量了很久,当最初的傲气被时间消磨成焦灼的等待,她现在一心只想与李玉溪和好,却万万没料到往日一向对自己唯唯诺诺的十六郎,这一次却不再听话。
“全姐姐,其实这些天我已经想过了,你说的对,我……我不应该再粘粘糊糊的,我……”李玉溪困窘地望着全臻颖,心里一遍又一遍地逼迫自己,最后终于鼓足勇气将心底的话和盘托出,“是我对不起你,全姐姐。既然现在已经这样了,我就不能再对不起两个人,所以全姐姐,是我对不起你……”
“你说什么?”全臻颖难以置信地反问了一句,瞪着只顾闭起双眼闷头大喊的李玉溪,破口骂道,“你真是鬼迷心窍了!你是不是想去送死?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傻瓜……”
“也,也许吧……”一瞬间李玉溪失神地苦笑起来——他没有办法,真的没有办法,也许他的确是鬼迷心窍,否则怎么解释当飞鸾天真无邪地望着自己时,他满脑子只会冒出那些邪念?过去他以为人生的良辰美景,不过是花前月下,有全姐姐吟唱自己写的诗,可当飞鸾在遥不可及之处唱响他的诗作,他只是孑然独立,身边无花无酒,魂魄就可以飞到九霄云外。
“你疯了!”全臻颖瞪大双眼,像看着一个不可救药的疯子一般,叱问李玉溪,“你去招惹的是什么人,你到底知不知道?”
全臻颖还待要骂,这时从华阳观的门内却探出一张清秀的脸庞,望着全臻颖笑道:“全师姐,你怎么还在外面瞎晃,该上早课了!”
全臻颖闻言脸色立刻一变,只得回头应了一声,跟着忿忿地望了李玉溪一眼,丢下句“你好自为之吧!”,便转身决然离去。
当全臻颖低头走进华阳观时,就见方才趴在门边唤她的小师妹凑上来,冲着她笑嘻嘻道:“全师姐,我还以为你刚刚出门,是去与张公子话别的呢。”
全臻颖双眉一蹙,语带不悦地回答她:“刚刚我的确是去送张公子的,哪知凑巧竟遇上了李公子,可好,将我气了个半死。”
“我听师姐你方才的口气,似乎还是放不下那小子,”古灵精怪的鬼丫头望着自己的师姐,窃笑道,“是不是那张公子,对师姐你还不够体贴呀?”
全臻颖没好气地瞪了师妹一眼,甩起袖子抽了她一记,撇着嘴道:“要你油嘴滑舌!还不快跟我去经堂做早课,去晚了,公主又要怪罪。”
“是是是,”小师妹点头如捣蒜,立刻挽着全臻颖的胳膊,奉承道,“好容易等到永师叔下一趟终南山,我们都指望着师姐你啦,一定要帮我们骗到终南山的蜜枣,还有青精饭的秘方喔!”
全臻颖伸手戳了戳师妹的额头,挑起柳眉啐了她一口:“要死了!为什么每次和那不老不死的疯子打交道,都要我出头?”
“当然要靠师姐你呀!观里的人谁不知道啊,永师叔每次到华阳观,都是围着师姐你打转。”
“他?”全臻颖秋波一扫,鼻子里哼了一声,还没来得及再说上两句坏话,就看见某个烦人的家伙又蹬着一双高齿木屐,朝自己嗒嗒跑来。
“全贤侄,我都听到了!”来人散披着一头乌油油的青丝,黑白二色绣着北斗七星的鹤氅歪歪搭在肩上,拖天扫地,露在鹤氅外的双手润如削玉,手里还横着一朵如意般大小的灵芝,“看来你对师叔我意见很大啊,来,送你一棵灵芝当赔礼,服用后延年益寿,不显老!”
全臻颖听了这话,额头上青筋暴起,涂着鲜红蔻丹的指甲狠狠掐进手心,才忍住不对尊长犯上忤逆——作为华阳观里一枝花,她从来都是傲视群芳所向披靡,直到某日观里来了个不知年岁的永师叔,长得比她师弟还要年轻,比娈童面首还要妖孽,活生生一粒揉进她眼里的沙子,真是恨得人咬牙切齿。
而此刻站在全臻颖对面的永道士,却对她扭曲的面孔视而不见,径自伸手替她掸了掸道袍道:“咦,贤侄,这才多久没见,你从哪里沾染上的妖气?”
“妖气?”全臻颖闻言一愣,好半天没回过神来。
“嗯,”永道士春花烂漫地笑起来,伸出玉指比了个小米粒的造型,呵呵笑道,“一只小妖,小狐妖,不治也不妨事。”
不料他话音未落,全臻颖已是激动得浑身发颤,竟第一次主动伸手抓住了永道士的胳膊,眯起水滴滴的凤眼娇嗔起来:“不,永师叔,我要你帮我治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