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柜中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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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晨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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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离宫后,轻凤按照翠凰的说法,领着莲藕傀儡偷偷去江边泡了泡,果然干枯的肌肤顷刻便恢复了水润。

  轻凤开心不已,决定做点什么感谢一下翠凰,便趁夜溜进大明宫尚药局,从药库里偷了一支颇有份量的老山参,在天亮前赶到兴庆宫送给翠凰。

  翠凰果真伤得不轻,当轻凤叼着人参钻进她床帐的时候,她竟丝毫没有察觉,兀自皱着眉睡得极沉。

  轻凤悄悄放下人参,在昏暗中转动小脑袋,仍是对翠凰选择落脚的这副皮囊,深深不以为然。她还记得自己在骊山老巢第一次看见翠凰时,压在心口的那份透不过气来的惊艳,眼前这个人老珠黄的半老徐娘,又怎及得上翠凰本相的万分之一?

  真是搞不懂她,轻凤吹吹髭须,转身跳下床,径自返回曲江离宫。一路上她的心里总是沉甸甸的,似乎被什么东西压着,让她莫名有些烦闷。

  轻凤一路闷闷不乐地跑回离宫,不料刚溜进自己住的别殿,就看见泡过江水焕然一新的莲藕傀儡,竟然趴在自己的卧榻里翻找着什么。

  轻凤大惊失色,立刻冲上前拽住了莲藕傀儡,声色俱厉地质问:“你在做什么?!”

  那傀儡抬起白白嫩嫩的小脸,望着轻凤笑道:“姐姐,我没做什么。”

  轻凤盯着她,一刹那醍醐灌顶:“是不是翠凰指使你干的?”

  “不是啊,姐姐。”那莲藕傀儡仍旧是满脸无辜,望着轻凤一径地笑。

  她越是笑得无辜,轻凤的背后就越是发毛——哎!这傀儡是翠凰做给她的,当然会受翠凰控制,自己岂不是引狼入室?轻凤遽然皱起眉,实在弄不清翠凰的打算,干脆伸手掐住傀儡的脖子,想着与其胡思乱想、不如毁尸灭迹。

  随着手指逐渐地施力,轻凤听见傀儡的脖子里发出脆生生的声音,像是一段藕节正要断裂。然而那傀儡不哭不叫,只是睁着水汪汪的眼睛望着她,呈现的恰是飞鸾最善美的模样。轻凤被这样一双纯真的眼睛盯着,不自觉便胆怯气虚,根本下不了狠手。

  最后她只好一头冷汗地推开傀儡,径自钻进床榻找到了玉玺,将它妥当地藏在自己身上。

  这傀儡,看来是留不得了,轻凤一边暗忖一边回身瞄了一眼,只见那傀儡仍旧望着她笑,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

  恰在这时,几名宫女捧着锦盒入殿,对轻凤和“飞鸾”行礼道:“胡婕妤、黄才人,圣上赐下了七月醮祭穿的禅衣,请二位娘娘过目。”

  轻凤闻言一怔,看着宫女们将精致的纱罗禅衣从盒中取出来,捧到了自己的面前。轻凤脱下衫袍,一边试穿,一边问道:“这么早就准备过中元节了?”

  “黄才人您有所不知,今年宫中为了给大皇子祈福,七月初六就要开始修‘道德腊’斋,所以禅衣才会提前准备好。”宫女们一边帮轻凤和飞鸾穿禅衣,一边笑道,“在华阳观修道的安康公主,特意为圣上引荐了一位终南山上的高人,到时候他会来离宫开坛作法,专为大皇子消灾延寿呢。”

  轻凤听了这话,心中咯噔一声,隐隐生出些不祥的预感:“喔?那位终南山上的高人,是个什么模样?”

  “这奴婢们就不知了,”宫女们唧唧呱呱地说笑起来,“不过听说是一位很年轻的道长,生得非常俊俏呢。”

  轻凤嘴角一抽,心想宫女们口中这人,十有八九就是那个不男不女的臭道士了!若是论起法力,他的确是毋庸置疑的厉害,可为什么她就是觉得这个人,不会安什么好心呢?

  轻凤咬咬唇,想找个人排解心中疑云,可身边连个能商量事的人都没有。一时之间她茫然无措,只希望自己心里这番忧虑,是杞人忧天才好。

  因为提防着莲藕傀儡,又记挂着永道士入宫,心事重重的轻凤按捺了几天,忍不住还是在一个夜晚幻出原形,溜出曲江离宫,前往兴庆宫找翠凰。

  经过几日休养,翠凰的伤势已经有了点起色,轻凤循着墙洞钻进花萼楼时,她正盘着腿在贵妃榻上打坐。

  “咦,何必这么急着修炼?你受了伤,还不多躺躺?”轻凤笑嘻嘻地走上前,与她寒暄。

  翠凰瞥了她一眼,沉默了片刻才回答:“这样好得快。”

  “看来我送你的那只老参很管用啊,哈哈,既然你伤势好转,我也就安心了,”轻凤一边嘘寒问暖,一边仔细端详着翠凰的脸色,却看不出任何端倪,索性虚晃一枪道,“这两天飞鸾吵着说想回宫,那个莲藕傀儡恐怕也用不上了,什么时候麻烦你一下,把它收回去呢?”

  “不必那么麻烦,”翠凰嘴角若有似无地一笑,回答轻凤,“你什么时候用不上那傀儡了,只管将她从高点的地方推下去,等她摔得四分五裂,自然也就打回原形了。”

  轻凤闻言一愣,脸上露出些恻隐之色,可很快也就淡了下去,跟着她又支支吾吾地搭讪道:“哎,马上就要到鬼月了。”

  “嗯。”翠凰听出她话中有话,心中暗暗一哂,只淡淡地应了一声。

  这淡淡一声应,却使轻凤百爪挠心般痒痒起来,不打自招地又吐出一句:“听说,那不男不女的臭道士会进宫做法事。”

  “喔,是吗。”翠凰又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

  “嗯,你说,这人能安好心?”轻凤故意轻描淡写地哼了一声,暗暗期待着翠凰的反应。

  可惜翠凰却只是懒懒闭上双眼,颇为凉薄地抛下一句:“只要他不来兴庆宫就好。”

  哎,这叫什么话?!轻凤愤愤不平地瞪大眼,对着无动于衷的翠凰又吹胡子又瞪眼:“难道你还怕他?”

  翠凰眉间微微蹙起,不想回答轻凤这个问题。什么叫她怕他?她已经被那个道士伤成这样,这置身事外的臭丫头片子,有什么资格质问自己?

  轻凤在翠凰面前干站了半天,却只字片语也没等到,她知道翠凰一向看不惯自己,她这次算是自讨没趣了。轻凤碰了一鼻子灰,只得悻悻用爪子揉了下脸,逞强地丢下一句:“算了,这是我自己的事,我自己想办法去。”

  说罢她一甩尾巴,一溜烟窜出了花萼楼。

  离开兴庆宫后,轻凤始终惴惴不安,她在街头踟蹰了好一会儿,终于忍不住跑到崇仁坊,想劝飞鸾回宫陪自己一段日子。

  此时天刚蒙蒙亮,飞鸾和李玉溪正准备去东市吃汤牢丸,见轻凤来了,便开心地邀她同去。

  一想到那薄皮大馅,咬一口就齿颊留香的汤中牢丸,轻凤顿时垂涎三尺。她当即幻出人形,和飞鸾手牵着手,一路走一路聊,很快就到了东市。牢丸店一大早就生意火爆,客堂里人声喧哗,他们三人好容易才占着一张桌子,在嘈杂声里小声交谈。

  一路上飞鸾听轻凤描述了莲藕傀儡的可疑行迹,有点担心地说:“那莲藕傀儡如果真的在找玉玺,还是得除去它才好。”

  “可如果除去了它,就没人代替你了,你是不是就得回宫了?”李玉溪如今已把轻凤当成了自己的大姨子,全程客客气气地作陪,又是买牢丸又是递勺子,可柔软的语气却分明带着不情愿。

  此话一出,轻凤也有点为难,只好拿起勺子吃牢丸:“哎哟好烫!”

  “姐姐当心。”飞鸾拦住轻凤手里的勺子,帮她吹了吹气,一双乌溜溜的眼珠盯着轻凤,盈满了担忧,“其实姐姐你一个人住在宫里,我也不放心。”

  她温柔的眼神看得轻凤心都要化了,被烫麻的舌尖舔了舔唇,再开口时已话锋一转:“你也不用太担心,不过是一个莲藕做的傀儡,我还能怕了它不成?你只管安心留在宫外,陪着你的李公子吧,哈哈哈……”

  飞鸾张张唇,还想说什么,坐在她身旁的李玉溪忽然紧紧握住她的手,附和起轻凤的话来:“姐姐说的没错,你还是留在这里吧,何况,七夕又是个重要的日子……”

  “七夕?”轻凤闻言愣了一下,旋即恍然大悟。

  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如今的七夕节,经由白乐天这两句脍炙人口的诗句点染,近年来已经从传统的乞巧节悄然转变成新兴的情人节。这样的日子,如胶似漆的情侣们自然是不能错过。

  “嘿,没错没错,七夕这样的大日子,你应该和李公子过。至于我嘛……我也得和李涵一起过。”轻凤故作潇洒地笑了几声,拍了拍飞鸾的脑袋,在饱饱吃了一顿汤牢丸后,辞别了飞鸾和李玉溪,又变回原形独自回宫。

  如今飞鸾和李玉溪双宿双飞,蜜里调油,她何必做那拆散鸳鸯的闲事?不管是莲藕傀儡,还是臭道士入宫祈福,兴许都是她在瞎担心,最后什么事也不会发生的。

  轻凤一路胡思乱想,在溜进离宫时,忽然就听见一阵幽咽的芦管声,不禁粲然而笑——她已从那音调中辨认出,吹芦管的人正是李涵,怎能不喜出望外?

  哎,难得清晨时他有这般雅兴,自己焉能不捧场?轻凤立刻在僻静处幻出人形,从江边柳树上折下一根柳枝,熟练地摆弄了几下,很快就制成了一支柳笛,送到唇边吹响。

  嘀沥沥的笛音追逐着李涵的芦管声,几乎是瞬间就被殿宇中凭栏而立的李涵察觉。他一眼就发现了躲在柳荫下的轻凤,不禁展眉一笑,待这一曲和鸣结束后,才命王内侍宣她上殿。

  王内侍立刻领命,老胳膊老腿一眨眼便溜到殿宇下,笑眯眯地揶揄轻凤:“哟,黄才人,这大清早的就惊动圣驾,您胆子不小啊!”

  轻凤放下柳笛,对王内侍笑嘻嘻地吐舌:“怎么啦,圣上怪罪我了?”

  “那倒没有,”王内侍打量着轻凤,心想这黄才人机灵古怪,与后宫千人一面的妃嫔截然不同,也难怪圣上会喜欢,“圣上请您上殿一叙呢,黄才人,快去吧。”

  轻凤登时喜不自胜,捞起裙子便三步一蹬地跳上玉阶,还不忘回头冲王内侍挤个鬼脸。

  此时将近朝食时分,李涵还没用膳,只笑吟吟地凭栏而立,在晨光中看着轻凤兴冲冲跑到自己面前。等一套繁文缛节过后,他便把手里的芦管递给她看,笑道:“刚刚你吹得不错。”

  轻凤自鸣得意,当然也不忘吹捧一下李涵,谄笑道:“臣妾吹了多少年笛子,也比不上陛下您呀。”

  “是吗,”李涵失笑,顺手接过轻凤的柳笛细看,赞道,“你这柳笛倒是朴而不拙,是你自己做的?”

  “是。”轻凤嘴角微微上翘,“陛下的芦管也是自己做的吗?”

  “是啊,”李涵将柳笛还给轻凤,携着她的手往殿中走,“小时候我就喜欢摆弄这些,觉得自己的心意可以通过芦管,飞到很远的地方。如今想来,不过是幼年的美梦罢了,人到底比不得飞鸟,哪里能随心所欲地高飞呢?”

  “鸟儿就能随心所欲地高飞吗?”轻凤跟在李涵身后,一派天真地摇头,“不不不,陛下,它们一点儿也不自由。它们飞那么高,无非是为了寻找筑巢的树枝或充饥的小虫,还得防着自己的鸟窝被掏。有时候一连下好多天的雨,它们的翅膀被雨水浸透了,连飞都飞不动呢。”

  “哈哈哈,”李涵闻言大笑起来,与轻凤并肩在榻上坐下,“爱妃,你可真是妙语如珠。”

  轻凤懵懂地眨眨眼,觉得自己说的可都是大实话呀,不过既然李涵说妙,那就是妙了。

  这时候尚食局的宫人开始传膳。今日御厨进的是“清风饭”,这是一道只有大暑天才做的珍馐,作法是在水晶饭中加上龙精粉、龙脑末、牛酪浆,调和后将饭放在金提缸里,沉入水池中冷浸,待其冷透方才供进。此饭入口时香滑冰凉,人食之如沐清风,故有此名。

  须臾传膳已毕,李涵便问轻凤:“爱妃还没用膳吧?”

  轻凤哪敢说自己已经吃过一顿,只能乖乖回答:“还没有。”

  “那就一同用膳吧。”李涵让轻凤坐在自己身边,亲手替她布菜。

  轻凤受宠若惊,顿时又有了胃口,高高兴兴地与李涵一同用膳。她见李涵和颜悦色,心中便忽然冒出一件事来,忍不住咬着勺子问道:“陛下,七夕那天,您有什么打算啊?”

  李涵闻言放下牙箸,有点好笑地看着她:“为什么问我这个?”

  “因为……七夕在民间可是一个重要的日子。”轻凤旁敲侧击,双颊浮起两团红云。

  李涵看着轻凤滴溜溜乱转的黑眼珠,大约能猜到她的心思,忍不住逗她:“在宫中也是啊。”

  “啊?”轻凤不禁苦起脸,眼巴巴望着李涵,“那么七夕那天,陛下会很忙吗?”

  “嗯。”李涵应了一声,见轻凤失望地撅起小嘴,不觉失笑,“莫非……你希望我陪你?”

  轻凤的双眼立刻又亮起来,目光闪烁地望着李涵,身后有一条看不见的尾巴摇来摇去。

  “恐怕不行,”李涵无奈地回答她,语气中透着连自己都不曾察觉的失落,低声道,“我说过,深宫如海,便是我也不得自由。”

  “臣妾明白。”轻凤沮丧地垂下眼,心不在焉地继续吃饭。

  李涵若有所思地望着轻凤,知道她不开心,却无法做出任何承诺令她欢喜,只能默默继续用膳。

  寂然饭毕,轻凤怏怏与李涵辞别,回到自己住的别殿,闷头倒进床榻中补眠。

  “真讨厌啊……”轻凤抱着枕头在空荡荡的床榻上打了个滚,哀怨地自言自语,“到底要怎样才能让他知道,我神通广大,不怕他专宠啊!”

  就在她碎碎抱怨之际,轻凤脑后忽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她立刻翻过身,就看见“飞鸾”正掀开床帐,笑吟吟地也想爬进床榻:“姐姐,你回来啦?”

  轻凤立刻警惕地坐起身,往后挪了挪,盯着那莲藕傀儡问:“你怎么在这儿,没出去逛逛?”

  “我怕太阳晒。”那莲藕傀儡凑近轻凤,眨着一双和飞鸾一模一样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地望着她,“姐姐,你要睡觉吗?我和你一起睡好不好?”

  啧,除了李涵和臭道士,眼前这莲藕做的飞鸾也够她伤脑筋的了。轻凤抚了抚胳膊上的鸡皮疙瘩,转过身,背着莲藕傀儡翻了个白眼:“我累了,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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