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夜杀
七月流火、阴气渐生。
转眼就到了七月六醮祭这天,轻凤一早便换上禅衣,领着傀儡飞鸾加入了观礼的队列。混迹在后宫嫔娥的衣香鬓影之中,轻凤始终牵着傀儡的手,遥遥望着永道士立于醮祭队伍的最前端,仪态翩翩地觐见李涵,简直就像看见自己给鸡拜年——肚子里绝对没啥好心!
那永道士今天面见天子,总算稍稍收敛了一贯吊儿郎当的德行,就见他道貌岸然地执着拂尘与李涵见礼,一身黑白双色的鹤氅在广殿凉风中飘然翻飞,衣袂上的银丝盘绣在烈日下光彩熠熠。这一次他常年散漫的青丝终于被拘束在了莲花发冠里,灿如朗星的双目在睫毛的虚影下半眯着笑,俨然一个离尘出世的神仙。
然而此刻,他望着身穿衮服的李涵,一肚子的坏水仍在微微晃荡:“贫道今日得睹圣颜,实乃三生有幸,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道长免礼,”李涵微笑着请永道士平身,见妹妹引荐的高人仪容不俗,当下深信不疑地笑道,“一直听安康夸赞道长是神仙中人,今日一见,果然并非虚言。今年中元节的祭祀,便有劳道长了。”
永道士装模作样地还了一礼,笑着抬起头来,望着李涵意味深长地回答:“为陛下尽心竭力,是贫道的本分。”
这一日的祭祀冗长烦闷,让混在嫔妃队伍中的轻凤百无聊赖,歪在凉殿蒲团上昏昏欲睡。到了傍晚醮祭结束,总算可以回宫舒散筋骨,她在夕阳里牵着莲藕傀儡,一路遥望着曲江上粼粼的金光,一瞬间心头甚是寥落。
明天就是七夕了,可惜夜半那段旖旎的时光,李涵属于自己的可能性简直微乎其微——可偏偏他却是自己的真命天子,轻凤撇撇小嘴,长叹了一口气。
一想到未来的岁月,她都要和后宫三千分沾雨露,轻凤就替自己委屈得不行!不行,她必须尽快让李涵迷上自己,从此六宫粉黛无颜色,三千宠爱在一身!轻凤精神一振,决定今晚去偷窥李涵,若是能够找到机会和他独处就更完美了!
轻凤当机立断,即刻开始梳妆。在往脸上拍胭脂的时候,她不经意间看到乖乖坐在自己身旁的莲藕傀儡,无端想起翠凰对自己说过的话:“你什么时候用不上那傀儡了,只管将她从高点的地方推下去。”
推下去,推下去……轻凤心一紧,忽然想到等飞鸾回宫那天,自己就要把这傀儡给处置了,心中就有些不忍。
她心神不宁地沉默了许久,直到夜色渐渐深浓,凉殿内外的宫灯也次第点亮,将微晃的水晶帘照得璀璨炫目。轻凤鬼使神差地起身出殿,一直踏上敞阔的露台,弯腰伏在白玉栏杆上,俯瞰着从殿下走过的模糊人影,想象当莲藕傀儡跌下露台时,会断裂成如何可怕的模样。
她在暗夜中眯起双眼,只觉得脑后飕飕窜着凉风,这时一道娇嫩的声音忽然自她身后响起:“姐姐,你想把我从这里推下去吗?”
“呃?谁说的?!”轻凤大惊失色,慌忙回过头,就看见“飞鸾”不知何时已跟在她身后出殿,此刻正娉婷地站在露台中央,笑吟吟地望着她。
“你,你可别乱说!”轻凤仓惶叱出一句,一想到这傀儡能够猜透自己的心思,头皮就开始森森发麻。
“姐姐,难道我猜得不对吗?”那傀儡轻移莲步,在暗夜中一点点地靠近轻凤,“姐姐知道我在找玉玺,所以不打算留我了。我顶替的那个正主也要回来了,所以我就要离开了。”
“你……”轻凤一时语塞,骇然盯着那莲藕傀儡,半天后才又惊又疑地质问,“你不是个普通的傀儡对不对?你为什么会知道那么多?是不是翠凰她暗中授命于你,要你搜寻玉玺?”
那莲藕傀儡没有回答轻凤,低下头按住了自己的心口,缓缓自语:“我们莲藕心多,自然可以与主人心意相通的……”
轻凤听了她的话,一瞬间猝不及防,那傀儡竟倏然暴起,扑向轻凤掐住了她的脖子:“玉玺是我要找的!你也是我要杀的!我们莲藕心多,本来就轮不到你们来操纵!”
轻凤从不知道莲藕做的傀儡力气会这样大,竟能够眨眼间就将她掐得透不过气来。她一张脸涨得通红,慌乱中本能地幻出利爪,向傀儡的心口狠狠抓了下去。恍惚中只听咔咔数声,莲藕傀儡的前襟便被撕破,白生生的胸脯上也渗出汩汩的汁水。
莲藕傀儡目露凶光地尖叫了一声,轻凤趁她躲避自己利爪的间隙,使出一个力字诀,猛一下挣脱了傀儡的桎梏。这时傀儡再度尖叫了一声,轻凤蕴满力量的双手轻而易举地箍住她的腰,只轻轻一拨拉,就把她拽到了白玉栏杆之外。
干脆趁现在,一不做二不休,把这恐怖的莲藕解决掉算了,轻凤满头冷汗地一闪念,便将那傀儡狠狠地往外一推。只见那珠围翠绕的玉人尖叫了一声,白森森的藕臂在暗夜中一划,却终是无法抓住轻凤,整个身子直直往高台下坠落。
轻凤的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然而还没等她的心落回胸膛,凉殿的一侧竟响起王内侍的厉喝:“黄才人!”
轻凤浑身一颤,仓惶回过头,就看见李涵不知何时已站在凉殿前的灯影下,整个人影影绰绰面目模糊。轻凤第一刻便心想坏了,李涵八成已看见她刚刚做的事!这时就见王内侍已快步向她跑来,边跑边嚷嚷:“刚刚你推下去的,是不是胡婕妤?!”
不是,当然不是!轻凤睁大双眼,拼命摇着脑袋:“不,我没有……”
然而羽林军已将轻凤团团包围,李涵在侍卫的簇拥下赶到轻凤面前,满目惊疑地盯着她:“刚刚那是胡婕妤,你杀了她?”
他因为知道轻凤想和自己过七夕,心中一直内疚,便在今夜悄悄来这里见轻凤,却意外目睹了方才那血腥残忍的一幕。轻凤见李涵面色苍白,心知他已误会,慌忙替自己辩白:“不,那不是胡婕妤!我怎么会杀胡婕妤呢?!”
“那刚刚你推下去的,是谁?”李涵盯了轻凤一眼,快步走到栏杆边探头往下看,楼台下却黑黢黢一片看不分明,“来人啊,快下去看看。”
轻凤不知道侍卫们会在殿下发现什么,只能战战兢兢地颤声道:“陛下,臣妾冤枉,刚刚那个不是胡婕妤,那是个妖怪。臣妾原本在露台边乘凉,她忽然就从暗处窜出来想杀臣妾,臣妾挣扎中没有留神,才会失手将她推下露台的……”
她说着说着就颤声哭起来,李涵留意到她脖子上鲜红的扼痕,心中一紧,忙吩咐王内侍:“快宣太医过来。”又伸手抚摸着轻凤纤细的脖子,放缓了语调安慰她:“别哭了,脖子还疼不疼?你说被你推下去的是妖怪,那么胡婕妤呢?她在哪里?”
“她……”轻凤张口结舌,根本无法报出飞鸾的行踪。
在场众人盯着轻凤,除了李涵,心中都认定黄才人谋害了胡婕妤。不料就在这节骨眼上,凉殿内竟忽然传出一道怯怯的声音,让所有人再度目瞪口呆。
“陛下?姐姐?你们怎么了……”
众人慌忙回头望向声音来处,只见水晶帘下,胡婕妤正披着一件中衣,睡眼惺忪地望着众人,似乎全然不知眼前这幕闹剧是因自己而起。
“胡婕妤?”李涵面色顿时一松,扶着轻凤走向飞鸾,望着她问,“胡婕妤,难道你刚刚一直在殿中?”
“嗯,我在殿中小睡,只记得睡着前姐姐说要去殿外纳凉,却不知陛下您是何时驾临的?”飞鸾揉揉眼睛,一边回答,一边对李涵行了个礼。
这时太医已经匆匆赶来,来替受惊的黄才人看诊。去楼台下查看的侍卫们也已返回,手里捧着几截断藕残荷,向李涵禀报:“陛下,卑职们在楼台下只发现这些,并无任何人伤亡的痕迹。”
李涵闻言默然无语,盯着侍卫们手中湿嗒嗒的藕节看了半天,又抬头看了一眼活生生站在自己面前的飞鸾,面色沉郁地命令王内侍:“传我旨意,明天请永道长来凉殿作法,为胡婕妤与黄才人驱邪压惊。”
轻凤和飞鸾一听李涵要请永道士替她们压惊,异口同声地尖叫:“不要——”
王内侍立刻板起脸,瞪着她们教训:“怎么能不要,你们这儿都闹妖精了!”
妖精?轻凤和飞鸾就是妖精!请永道士来简直就是让她们自投罗网,怎奈她俩有口难开,只能苦哈哈地认命。
李涵看着惊魂未定的轻凤,不忍将她留在此处,想了想又开口:“这里既然有妖物作祟,黄才人和胡婕妤也就不便再居住,今晚先移居到我的寝宫吧。”
轻凤喜出望外,万万没想到因祸得福,立刻拉着飞鸾齐声谢恩:“臣妾谢陛下隆恩。”
李涵微微一笑,在太医确认过轻凤无恙之后,又命他开了一方安神的汤药送到自己寝宫,才带着轻凤和飞鸾一同起驾回宫。
一路上轻凤紧紧握着飞鸾的手,直到与她一并坐上肩舆,才附在她耳边悄声问:“你不是说要和李公子一同过七夕的吗?怎么今天就回来了?”
“我不放心姐姐你,所以就和李公子商量了提前回来……其实七夕节不过也没关系,”飞鸾将头靠在轻凤的肩窝里,很是庆幸地小声道,“我一进殿就听见你们在露台上说话,还好我提前回来了,可是姐姐,明天那个永道士会来,我好怕。”
“我也怕啊!”轻凤垮下肩,泄气地碎碎念叨,“你也知道那个人的厉害,连翠凰都被他整得死去活来,我们俩明天落到他手里,还不得任他揉捏?!”
飞鸾吓得脸一白,娇滴滴望着轻凤问:“那可怎么办?”
“事到如今,只能靠李涵了,”轻凤转了转眼珠子,拿定主意,“明天咱们就赖在他的寝宫里,不去和那个臭道士照面。”
“嗯嗯。”飞鸾附和着点头。
说话间,两只小妖已经到达李涵的寝宫,轻凤忍不住悄悄地向飞鸾得瑟:“这就是李涵的寝宫啦,你还是第一次来吧?”
“是呀。”飞鸾好奇地东张西望,又坏笑着问轻凤,“姐姐,这阵子,你是不是经常来这里……侍寝呀?”
“嘿嘿嘿……”轻凤笑得花枝乱颤,红着脸轻轻拧了她一把,“这还用问?”
两只小妖你一言我一语,正交头接耳,这时王内侍向她们走来,眯着眼笑道:“两位娘娘,圣上有旨,命黄才人今夜侍寝,胡婕妤暂居偏殿休息。两位贵人,请跟卑职进殿吧。”
轻凤欢天喜地的领旨,先将飞鸾送至偏殿,挤眉弄眼地与她告了别,这才跟着王内侍去见李涵。
不料烛光暧昧的寝宫中,此时此刻等着她的除了李涵,还有一碗黑乎乎的药汁。
轻凤顿时有点傻眼,望着李涵吞了吞口水,小声反对:“陛下,臣妾已经没事了,不用喝药。”
李涵看着她言辞闪烁的模样,有点没好气地说:“这是清心安神的方子,适才你不是被吓坏了吗?这会儿倒说没事了,还不快过来。”
“臣妾是真没事了嘛……”轻凤苦起一张小脸,却不敢违拗李涵,只能乖乖走到他面前。
李涵揽着轻凤的肩坐下,亲手端起药碗,凑近她唇边:“爱妃,良药苦口,不许任性。”
轻凤惶恐地瞪大眼,恍惚中只觉得双唇间被坚硬的碗沿抵住,随即一股苦涩的药汁顺着齿缝注入她的口腔。轻凤紧张得脚尖绷紧,必须极力控制住自己,才没有使出力字诀误伤了李涵。
对妖精没有半点好处的药汁,让轻凤的胃一阵阵抽搐,差点当场呕吐出来。等李涵喂完整整一碗药汁,轻凤浑身只剩下发抖的力气,一双满是委屈的黑眼珠里,泪花正不停地打转。
李涵有点无奈地看着她,低声笑问:“当真那么苦?”
轻凤点点头,抿着小嘴说不出话来。
下一刻,李涵不假思索地俯身,深深吻住轻凤的双唇,舌尖攻城略地,霸道地尝尽她的滋味。轻凤一张小脸涨得通红,只能被动承受李涵的深吻,晕乎乎的脑袋嗡嗡作响。
“果真很苦。”许久之后,李涵抬起头,促狭地凝视着气喘吁吁的轻凤,指尖轻抚她微肿的樱唇,“卿卿,不如再尝点甜的……”
他这一声“卿卿”,宛如点火,让轻凤浑身火烫,彻底乱了神智。
亲卿爱卿,是以卿卿。往日三宫六院全被她偷窥过一遍,轻凤可以确定,除了她,李涵从没叫过谁“卿卿”。
她在李涵心中,已然是特别的存在。
就在轻凤失神之际,李涵再度吻住她,趁心醉神迷间,往她嘴里度了一颗冰甜的桂花糖。
“甜吗?”李涵离开轻凤的唇,见她胡乱点点头,一双桃花眼微微眯起,笑着挑起一指,自轻凤的咽喉一路向下滑,“卿卿……可有甜到这里?”
“陛下,陛下……”轻凤自然是一路甜进心里去,她搂紧李涵,娇声嘤咛,心中被潮水般磅礴的幸福涨满。
鱼水缠绵,一夜缱绻。
轻凤在清晨悄然回到偏殿,筋疲力尽地躺回飞鸾身边,准备补眠。金黄的曙光中,飞鸾两颊绯红,睁大双眼望着轻凤,忍不住喃喃嗫嚅:“姐姐,那个,那个……”她听了一夜,真心不是故意的!
“嗯……”轻凤困得眼睛都睁不开,哪里能体会飞鸾尴尬又纠结的心情。
飞鸾见轻凤迅速陷入梦乡,不敢再打搅她,只好托着腮趴在姐姐身边,细细看她身心餍足之后,倦懒又娇慵的模样。唔……此时此刻,她,有点想念她的李公子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