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白龙
然而永道士的一张笑脸,比骊山雨后冒出的毒蘑菇还要妖艳滑嫩,轻凤觉得自己已经中了毒,只能头昏脑胀地颤声道:“什么刮目相看……你、你这臭道士,怎么变脸变得那么快?!”
“呵呵,你很惊讶?”永道士咧嘴笑了两声,掌心向下做出“只手遮天”状,按住轻凤的头顶不让她动弹,“人心本来就很善变嘛。”
“你有病吗?”轻凤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有病就要吃药!”
“我放过你还不好?”永道士拍了拍她顽固的脑瓜,“论法力你又不是我的对手,今后日子还长着呢,你真要处处与我为敌?”
“今后?”轻凤听见这话,在昏暗的光线中睁大双眼,大惊失色,“还有今后啊!”
“那当然呀,我们肯定还要打交道呢。”永道士笑得一团和气,却让轻凤毛骨悚然,忽然意识到今日的风波之下,暗藏着许多看不见的阴谋。
“你做这些事,背后一定有人指使吧?”轻凤抬眼望着永道士,咬牙追问,“那孩子是未来太子,而他……是堂堂天子!到底是谁如此大胆,敢与他为敌?!”
永道士笑着听完轻凤咬牙切齿的话,却不正面回答,只半带怜悯地拍了拍她的头顶:“你那么聪明,还需要问我吗?”
这句话一针见血,字字千钧,瞬间令轻凤垮下双肩,腰背佝偻,几乎透不过气来:“我,我当然知道,跟了他,我哪能不知道——南面称孤者,就是天下最孤独的人。”
静默片刻之后,她又无比坚定地抬起头,盯着永道士斩钉截铁地开口:“可我偏要护着他,偏要护着他!哪怕粉身碎骨,我也不怕。”
她不自量力的决心有如蚍蜉撼树,逗得永道士又笑了一声,可这次笑意却淡了许多:“小……哎,黄轻凤,我知道你是个硬骨头,可我还是想提醒你——哪怕贵为天子,他也不过是一介凡人,所有属于凡人的缺点和劣势,他统统都会拥有。即使我今天放过他,只怕将来,他也逃不过自己设下的囹圄。”
这一刻,永道士尖锐的话就像一根针,隐秘地刺进了轻凤心底,然而她已经无法再回头。
“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但是,我并不是凡人,对不对?”轻凤仰起脸来,黝黑的眼珠一眨不眨地盯着永道士,缓缓道,“只要你不与他为敌,其他一切,我都有周旋的余地。”
“这倒简单,”永道士再度笑起来,望着轻凤道,“我既然对你刮目相看,自然是要化敌为友的。如果还想与他为敌,又何必让你身体复原?”
轻凤鼻中一哼,狐疑地斜睨着永道士:“你答应不与他为敌,可要说到做到。”
“这有何难?从今往后,我非但不会与他为敌,甚至还可以与他为友。”永道士大方地承诺,旋即一笑,“倒是你这只小黄鼬呀,伴君如伴虎,你可别被他吃干抹净,连骨头都不剩哦。”
“不劳你惦记。”轻凤扭过头去,径自站起身来,微微打晃着往宫外走。永道士闲坐在云中望着她的背影,心里很清楚这执迷不悟的小妖精想去哪里,然而他轻轻挑了挑唇角,却没有再出声。
这一刻,曲江巍峨的偏殿独立在黄昏之中,殿宇静谧雄浑的黑影笼罩住了小小的黄轻凤。她带着前所未有的矢志不渝,一步一步走向李涵的寝宫,去见那个让她一往情深,刻骨铭心的人。
寝宫内,吐血不休的李涵已经转危为安,只是仍在昏睡。宫人和太医们可谓劫后余生,皆是一脸疲态。当轻凤走到大殿时,殿门前竟是水泄不通,挤满了宫女和内侍。
“黄才人,”众人向轻凤请了安,才向她解释,“杨贤妃和王德妃正在殿内探望圣上,您恐怕要在这里等一等。”
得到这个答案的瞬间,轻凤觉得自己的胸口像破开了一个洞,空落落地回荡着冷风。
“无妨。”轻凤淡淡回了一声,低头垂眸,与众人站在一起等候,第一次不想变为原形,或者借用隐身去见李涵。
这一晚,七夕的夜幕久久才降临,星子在露台的玉石砖面上倒映出冰莹的光。当杨贤妃和王德妃的鸾驾陆续离去,轻凤才悄悄知会了王内侍,孤身一人走进寝宫。
寝宫中灯火如昼,轻凤默默咬住唇,望着床榻上李涵沉静的侧脸,忽然就觉得浑身刚被复原的关节,又开始隐隐作痛——她真是爱慕这个人,爱慕到痛入骨髓。
“陛下……”轻凤缓缓走近李涵,心头恍惚中竟生出丝丝怯意。然而她不甘心就此被胆怯束缚住脚步,最终仍是悄悄走到李涵的榻边,牵起他的一只手,用脸颊轻轻摩挲着他的手背。
她感觉到李涵的手微微一震,跟着双睫如蝶翅般振动,缓缓张开。像是吃惊于轻凤的到来,他的目光中闪过一丝讶异,然而很快就变得温柔如水:“你来了?”
“嗯,”轻凤忽然一阵鼻酸,眼眶发红地望着李涵,“我来了,陛下。”
李涵脸色依旧苍白,嘴角费力地扯出一抹微笑,用手指替轻凤拭去眼泪:“今夜是七夕呢……你一直期盼可以与我共度,眼下如愿了,何必掉泪?”
轻凤抽噎一声,垂下眼,嘟嘟囔囔又忘了尊卑:“陛下,你明明知道我为什么哭。”
李涵不以为忤,凝视着轻凤蒙着泪的黝黑眼珠,莞尔低语:“不用担心,我还活着呢。”
轻凤抿抿唇,仍是一脸的闷闷不乐。
李涵强撑着半坐起身,将轻凤搂进怀中,与她一并躺在床榻上,拨弄着她柔软的长发:“之前有一阵子,我真的以为自己要死了,心里难受得很。”
“不会的,陛下你不会有事的。”轻凤将小脸埋在李涵的锦衣之中,竭力抱紧他。
“那时我心中就在想,如果我今天真死在这里,可真是一桩憾事……”李涵说到这里时,双眼不觉有些失神,“自我登基之日,目睹一桩桩憾事,隐忍至今……若是出师未捷身先死,还真是雪上加霜呢。”
“陛下,”轻凤自李涵怀中抬起头,因他鲜少对自己吐露心事,不由双眸晶亮地望着李涵,“陛下,您有何心愿,可以对臣妾说。”
就算赴汤蹈火,她黄轻凤也会替他做到。
李涵看着轻凤一脸认真的表情,不觉失笑,摇了摇头:“还是不说了罢,我已经习惯了。既然还活着,有些事我会继续做的……”
轻凤靠在李涵怀中,沉思了好一会儿,蓦然开口:“陛下,其实臣妾……臣妾比您想象的要坚强,坚强很多很多。有些事您就放心地说给臣妾听,交给臣妾办,好不好?”
她说这话时,再度抬头与李涵相视,执着坚定的目光一路望进李涵眼底,直直撞上他的心。于是悸动突如其来,引人怦然心动,李涵陷入轻凤给予的温柔乡中,颔首一笑:“好。”
“陛下这是答应了?”轻凤立刻扬起眉毛,一双灵动的黑眼珠开心地打转,忙不迭问李涵,“那陛下您快说说,想要臣妾做什么?”
李涵忍俊不禁,即使此刻胸口仍有些发闷,却已将积郁一扫而空:“我要你闭上眼睛,不说话,乖乖睡觉。”
“啊?”轻凤顿时傻眼,半晌后,寝宫里才幽幽飘荡起她哀怨的低语,“陛下……”
一夜无话。
翌日清晨,轻凤乘着肩舆返回自己住的别殿,两脚刚跨过大殿门槛,便仰头冲着半空呼唤:“出来,出来,臭道士,我知道你听得见!”
飞鸾昨夜从永庆宫中回来,一晚上都没见到自己的姐姐,此刻见她一回宫就开始抽风,不禁一脸茫然地问:“姐姐,你在叫谁?”
轻凤顾不上理会飞鸾,径自往地上一坐,表情狰狞地嚷嚷:“臭道士你快出来,我有事找你帮忙,说好的化敌为友呢!”
话音未落,就见半空中云气蒸腾,永道士打着呵欠从云中露出脸来,懒懒掏了掏耳朵:“小黄鼬,这是你求人的态度吗?”
轻凤磨了磨牙,目光灼灼地盯着他道:“少扯皮!我想了一整晚,能在圣上面前一本正经胡说八道的人选,目前只有你一个。你就说帮不帮吧?”
永道士在云中打量着轻凤,扑哧一笑:“帮啊,我正无聊得很。”
轻凤无暇理会永道士的促狭,径自探身入帐,须臾,竟从中摸出了一方晶莹白润的玉玺,托在掌心送到永道士的眼前:“我要将这个……名正言顺送给他。”
数日后,永道士挑了个良辰吉日入宫面圣,狗腿兮兮地奉承李涵:“贫道昨日夜观天象,见一条四角白龙自东方而来,在夜空中盘旋起舞,直到黎明方才离去。如此祥瑞之兆,当是陛下之喜、社稷之福,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听惯了场面话的李涵当然不会拿这些话当真,他漫不经心笑得很敷衍,直到永道士撩起自己额前的长发,神色古怪地补充了一句:“啊,不过贫道发现那只四角白龙,似乎缺了一只犄角。”
这句话引得李涵心中一动,隐隐觉得古怪,一时却又想不起什么来。他不由自主地盯住永道士的双眼,听他一字字地往下说:“以贫道拙见,那条白龙乃瑞气所化,也许是某样异宝将要出世,陛下乃九五之尊,收纳此宝再合适不过。对了,天亮前那条白龙隐匿的方位,似乎正在东郊骊山。”
李涵在电光火石间睁大双眼,心中一片海沸江翻——骊山行宫,那正是丢失传国玉玺的地方!
这之后永道士的说辞依旧天花乱坠,却让李涵无心再听取。他依稀回忆起大明宫中的一个传说,多年前当他的父皇还在位的时候,曾经宫中每夜都飞舞着数万只黄白色的蛱蝶,那些蝴蝶在花间翩跹流连,每每达旦方散。父皇令宫人们张设罗网,将数百只蛱蝶拦截在大殿之内,让嫔妃御妇们在殿中扑蝶取乐。待到天亮时,才发现这些蛱蝶乃金玉所化,而后直到某日,有一名内侍打开了内府库的宝厨,发现金钱玉犀之内,有蠕蠕而动即将化为蝶者,才悟出这些蛱蝶的由来。
至于永道士所说缺了一只犄角的四角白龙……当年王莽篡汉,向孝元皇太后逼索玉玺,皇太后一怒之下,曾将玉玺砸在地上摔崩了一个角——这点细节似乎又能印证那个传说,让他不得不作出某些荒诞的联想。
由是李涵目光一凛,对永道士开口道:“道长,您可有把握找到那条白龙?”
永道士闻言目光一柔,似乎冥冥中已看到一只小黄鼬在欢天喜地,不禁莞尔笑道:“陛下所托,贫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