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柜中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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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得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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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一早,骊山行宫收到天子即将驾临的消息,可忙坏了驻守在行宫中的人。自从敬宗李湛横死以来,骊山行宫已经冷清了许久,所以今日浩浩荡荡的圣驾,着实令人受宠若惊。

  当轻凤和飞鸾从车舆中挤挤挨挨地探出头来,便看见殿前丹陛焕然一新,新修葺的琉璃瓦在飞檐的翘翅上熠熠生辉,刚被修剪过的奇花异草济济一堂,正对着她俩悄悄叫痛,四周俨然是一派匆忙洒扫后的金碧辉煌。

  可惜宫人们耗费的这一番苦心,李涵却顾不上赏玩,与随行的妃嫔们在偏殿稍事休整之后,他便唤来永道士,命他速速寻求白龙的所在。

  永道士欣然受命,在行宫中好一番摇铃击磬、故弄玄虚,引得在场众人纷纷注目。直到日头过了中天,他一掐手指,便将众人引到一眼蓝田玉雕砌的御井旁,施施然开口道:“龙潜于渊、遇凤则出。陛下,贫道已寻得龙气所在,现在只需要您钦点真凤一人,下井去引那白龙出水。”

  李涵听了这话很是疑惑,不禁茫然重复了一声:“真凤?”

  “陛下是真龙天子,那么陪在陛下身边的贵人们,自然就是真凤了。”说这话时,永道士挑唇坏笑,眼睛滑过陪伴在李涵身侧的妃嫔。轻凤因为品秩不高,此时落于人后,只在人群中冒出半个脑袋,然而那蹦蹦哒哒迫不及待的姿态,却是被永道士尽收眼底。

  于是他眉眼弯弯,故意夸张地对着李涵弯腰赔罪:“贫道出言不恭,还望陛下恕罪。”

  李涵此刻哪有心思怪他言语不敬,只是迟疑地追问:“道长您的意思,莫非是要我指派一名嫔妃下井吗?”

  “陛下英明!”永道士立刻涎着脸附和,顿了顿之后,又相当猥琐地补充,“真凤可以不论品秩,但一定得是蒙恩承幸,沾过陛下雨露之泽的,方可引出白龙。”

  此话一出,李涵就先变了脸色。在场众人眼瞅着御井黑幽幽的洞口,心想今日不知哪位娘娘遭殃,要把玉体往这深井里钻一趟了。

  一时伴驾的嫔妃们皆是噤若寒蝉,往日占了上风的个个花容失色,恨不得自己从未受过宠幸;落了下风的头一次不再自怨自艾,只盼着自己的死对头能被钦点下井。

  眼下最为难的是李涵——在他目光所及之处,往日事事争先的后宫众人,此时竟齐齐露出畏缩之意,一时之间,竟无人敢抬头迎上他的视线。

  就在李涵踌躇不决之际,却听衣香鬓影之中忽然响起一声高呼,令他霎时脸色苍白。

  “我来!”

  妃嫔们顿时向两边分开,从中让出个轻盈娇小的美人来,正是满脸笑意的黄轻凤!

  眼下这一幕,轻凤早在心中默习了无数遍——只见她一身水葱绿窄袖对襟短襦裙,越发显得纤腰如束;腮边松松一绾堕马髻,唇上殷殷一点石榴娇,衬得小脸越发像一颗滑滴滴的榛子。她仪态万方地扭身上前,对着李涵微低螓首,盈盈下拜:“臣妾斗胆请陛下降旨,派臣妾下井寻找白龙。”

  从这一方玉玺开始,我要陛下您从此事事如意,一帆风顺,而这一切可都是我黄轻凤带来的福运,嘿嘿!轻凤一脸低调,内心却是得意非凡,她斜睨李涵一眼,却发现他脸色很是不好。咦?这马上都要找到玉玺了,干嘛还黑着一张俊脸嘛?一定是在为我担忧心疼呢!嘻嘻嘻……

  轻凤心中发痒,见迟迟等不到李涵的回应,急忙冲一旁的永道士努努嘴,催他赶紧趁热打铁。

  永道士冲她挤挤眼,示意她稍安勿躁,随后轻咳一声,故意夸张地上下打量了轻凤半晌,直到众人的注意力又回到他身上,才摆出一副喜出望外的嘴脸,啧啧称赞:“这位贵人身骨清奇,贵不可言,一看就知不是凡人,真乃人间真凤也!”

  轻凤听了这话嘴越咧越大,李涵的眉头却是越皱越紧。

  永道士偏偏还要继续:“恭喜陛下,依贫道看来,只要此贵人下井一趟,定然可以为陛下擒获白龙,保佑我朝金瓯永固,国祚昌荣!”

  永道士这一番巧舌如簧,令李涵的目光缓缓从轻凤身上移开,望向永道士身后那口深不见底的御井,心中隐隐生出一股寒意——真要为了一个不知真假的消息,让一个弱女子为了自己冒险吗?何况这女子,还是他最钟爱的一颗明珠。

  这时轻凤再度请旨:“陛下,请派臣妾下井。”

  李涵心中一凛,对玉玺隐秘的渴望,如一只鬼手扼住了他的喉咙,让他无法开口说一个不字:“黄才人……你此去,千万小心。”

  说这话时,他的眼眸雾蒙蒙没有光亮,轻凤望着这样一双眼睛,却是由衷欢喜地拜下身子,脆生生应道:“臣妾遵旨,陛下放心。”

  请缨成功后,轻凤腰缠锦绳,顺着轱辘缓缓沉下井,心里却开始发毛——她生性最怕沾水,虽然与永道士事先打好商量,说定一切都是弄虚作假,然而此刻真的置身井中,感受到扑面而来的潮气,心头仍不免有点悚惧。

  “臭道士,知道我怕水还要找口井叫我钻,一定是故意的。”她拽着绳索伸长了脖子,恨恨望着头顶上方的井口,磨着小尖牙,不甘不愿地咕哝,“随便做做样子就好啦,干嘛耽搁这么久,快拉我上去!”

  抱怨归抱怨,该做的事还是要做。轻凤从怀里掏出沉甸甸的玉玺,施了个幻字诀,让一道微弱的白光自玉玺中向上升起,打破井中恒久的黑暗。

  顷刻间,果然听得井外传来惊呼之声,轻凤得意洋洋,只是唇角还没来及露出小人得志的奸笑,原本约定好纹丝不动的长绳竟然猛地一坠,让她跌入水中,瞬间没顶!

  一刹那轻凤魂飞魄散,仅凭着残存的一丝理智抱紧了玉玺,喉咙里咯咯滚动着:“烫烫烫……”

  原来这井中的水源与骊山温泉一脉相连,盛夏时节泡起来,活像杀鸡褪毛般烫人。轻凤本性怕水,此刻更是生不如死——这事不用想也知道一定是永道士搞得鬼,她在水中一边扒拉着滑腻腻的井苔,一边扑腾着叫喊:“臭道士,你不得好死……快点拉我上去,救命哪……”

  可惜地面上的同谋毫无回应,只有井水不断涌进她嘴里,呛得她肺腑剧痛。轻凤在水中挣扎着抬起头,恍惚中看见井口上闪出一道人影,背着光线她看不清那是谁,却能够清晰听见他焦急的喊声:“快点拉绳子!拉绳子……”

  一瞬间白光乍迸,她的身体被长绳飞快地牵出水面,狼狈地窜出井口跌入一个怀抱。那个怀抱是如此之紧,紧到让她简直觉得陌生,她听见一个紧张的声音在她肩窝不断地重复,重复念她的名字、问她有没有事。

  是李涵,他正在担心她呢……轻凤眯着眼笑起来,心中柔软异常,可是……他是不是忘了一件更重要的事?

  用尽力气挣扎起身,轻凤得意地捧出怀里沉甸甸的宝贝,送到慌乱的李涵面前,颤声邀功:“陛下,您看……”

  李涵的目光顺着她纤细的手腕一路滑动,落在那一方莹白温润的玉玺之上,瞬间生生定住,再也移不开。

  盼了多少日夜的传国玉玺,今日终于收入掌中,从此再不用做忐忑的白板天子,是否便可高枕无忧?他在山呼万岁声中接过冰凉的玉玺,那一方无知无觉的石头,像某种分量从轻凤身上轻轻地剥落,让他的心在一瞬间失落得无可名状。

  轻凤窝在李涵怀中,满心期盼地等了又等,却等不到李涵半句夸奖,昏聩的视线中只有他手持玉玺的侧影,在她阖眼陷入黑暗时,依旧是那样沉默而僵硬。

  他……为什么不笑呢?倒好像此刻经历的,是一件悲伤的事。

  昏昏沉沉一觉醒来,轻凤睁开眼,浑身无力。她瞪着帐顶出了一会儿神,忽然觉得手腕上痒痒,抬起手来察看,这才发现系在腕上的丝绳。

  “这是……”她盯着丝绳,微觉诧异。

  “长命缕。”床帐被轻轻掀起,让轻凤见到了一直坐在帐外的人,“我替你系上的,今后也要一直戴着。”

  “陛下。”轻凤又惊又喜,立刻坐起身,却又被李涵按回了被子里,“陛下,臣妾已经没事啦。”

  “有没有事,你说了不算,乖乖躺好。”此刻李涵的语气分外霸道。

  轻凤只好乖乖躺着,把玩手腕上精美的五色丝绳——这长命缕将明黄色的金线与彩丝揉在一起,细细编成同心缨络,于打结处坠了个小巧的桃符。轻凤用指尖拨转桃符,悄悄念那桃符上的篆字:“流年易转,欢娱难终;愿得卿欢,常无灾苦。”

  这是凡人用来乞求长命百岁的续命物,不过是讨个吉利的口彩而已,哪里有什么实际的效果。她堂堂一只小妖精,又哪里会需要这个?然而这是李涵给她系上的长命缕,自然就有了别样的意义。轻凤抚摸着腕上彩绳,痴痴凝视着李涵,低语:“陛下,这一点灾苦有什么打紧,只要能与您长长久久的……”

  李涵浅浅一笑,执起轻凤的手,看着她腕上系着桃符的锦绳,心中盈满了说不出的滋味:“因为玉玺,辛苦你了。”

  “陛下言重了。”轻凤感受到李涵的手正抚摩着自己的鬓发,在沉醉中明眸半睐,“陛下可还记得臣妾说过的话?臣妾比您想象的要坚强,坚强很多很多。有些事您就放心地说给臣妾听,交给臣妾办,好不好?”

  “你啊……”李涵轻轻叹了一口气,低头吻着怀中人喋喋不休的小嘴,于唇齿间亲昵地低喃,“愿卿无灾无苦,与我长长久久……”

  朦胧间轻凤听到他的话,忍不住鼻中一酸,如溺水之人一般,伸手紧紧抱住了李涵。

  大殿香炉中,燃烧的阿末香正喷薄出浓烈的香气,让□□的火苗在静谧中越窜越高,摧枯拉朽。

  感受到身下人难耐的扭动和轻颤,李涵含笑不语,只拥着她一同沉入欲海,与自己在满殿香气中交颈悠游,比目而行。

  轻凤仿佛可以从这香气里听到一种遥远的呐喊,那声音来自于阿末香生前的灵魂——一种在大海黑暗深渊里悠游的巨鱼。那鱼不知有几千里大,能够跃出海面化为巨鹏,那鹏鸟的背也有几千里长,当它展翅而飞之时,两翼如垂天之云,直掀起碧海万里波涛,卷起千堆雪……

  轻凤觉得自己的身心正应和着那潮水般的低唱,全身都发出共鸣般的轻颤,当情潮退去,她在这情天幻海之中慢慢睁开眼,心满意足地凝视着自己的枕边人。

  “陛下,陛下。”她一声一声轻轻地念,声音轻软,如空谷余音回荡千年,又在谷底的幽兰上凝成了露水。

  李涵听见她娇憨的呼唤,睁开眼,额上同样覆着一层薄汗:“嗯?”

  “陛下,”轻凤像一只偷到腥的猫,两眼发光地望着李涵笑,“陛下现在可以确信,臣妾的身体已经无恙了吧?”

  “你,”李涵失笑,捏了一下轻凤小巧的鼻尖,“都怪我一时忘情,没有顾虑你的身体,这安神汤你更得乖乖喝了。”

  轻凤立刻苦起一张小脸,逗得李涵忍俊不禁:“乖,喝了安神汤,我这里重重有赏。”

  一听有赏,轻凤顿时来了精神,忙不迭问:“陛下赏我什么?”

  “卿卿到时便知,”李涵故意卖关子,笑道,“你这次可立了一件大功呢。今晚大殿设宴,我得和文武百官一同庆贺,不能陪你。你就在这里好好休息,等到明日,赏赐就来了。”

  “赏赐明天才来,安神汤却要今天喝啊……”轻凤不满地嘟起嘴。

  “不但要今天喝,还得趁热喝。”李涵被她鼓起的腮帮子逗笑,忍不住又低头亲了一下。

  说话间,帐外人影晃动,响起了王内侍的声音:“启禀陛下,时辰已到,请陛下摆驾前殿。”

  李涵知道是开宴的时间快到了,便下榻穿衣,还不忘回头叮嘱轻凤:“今夜好好休息,记得……”

  “安神汤。”轻凤抢过话头,拥着被子坐在卧榻上,冲李涵吐吐舌。

  李涵离开后,很快宫女就送来了一碗刚煮好的安神汤。轻凤端着汤碗,死活不肯喝,直到被宫女们催了好几次,她索性放出瞌睡虫,看着她们如醉海棠一般睡倒在地上。

  “不是我不喝啊,实在是这凡人的药可对不上我的脾胃。”轻凤偷偷将药倒进花盆,对于浪费李涵的好心,她也着实有点扼腕。

  当最后一滴药汁洇入花盆泥土时,轻凤脑后传来一声甜甜的呼唤:“姐姐。”

  轻凤回过头,就见飞鸾正向自己翩然跑来,不由笑道:“你上哪里去了?”

  “去泡温泉了呀。”飞鸾泡得两颊红扑扑的,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其实不想泡的,可是皇帝一直待在你这里,我没地方去,其他人又非要拉着我……姐姐,你怎么又把宫女迷倒了呀?”

  “不迷倒她们,我就得喝药了,”轻凤皱了皱鼻子,冲飞鸾抱怨,“上次糊里糊涂被李涵灌了一碗,闹得我肚子难受了好久,唉,哪怕我再喜欢他,也实在受不了这个药味儿啊。”

  飞鸾点点头,表示十分理解,凑近轻凤身边拽住她的胳膊,撒娇地摇了摇:“姐姐……”

  “干嘛?”轻凤斜睨着飞鸾,浑身寒毛倒竖——无事献殷勤,这小丫头片子一定是有事想求她。

  果然不出轻凤所料,只见飞鸾眨了眨水汪汪的大眼睛,小声道:“都已经到了骊山,我想回趟家。”

  飞鸾口中的家,自然就是骊山狐巢无疑。

  “什么!”轻凤一颗心提到嗓子眼,倒吸了一口凉气,“我们在外面潇洒了三年,就这么贸然回去,万一姥姥生气,把我们关在窝里可怎么办?”

  “不会的,我会求姥姥放我们回来的,”飞鸾一脸天真地望着轻凤,合掌哀求,“姐姐你就陪我去吧,再说我们到了骊山,姥姥们一定已经察觉,如果避而不见,她们肯定要生气。”

  这话倒是在理,轻凤无从反驳,只得抽紧腮帮子磨磨牙,狠下一条心:“好好好,我们走,回去见姥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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