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探狐
转眼到了太和四年正月,入冬以来,长安城已纷纷扬扬下了好几场大雪。
自飞鸾离开之后,轻凤白日里无所事事,每天都寂寞得要命。因为时时想着李涵,她索性隐了身子,天天到延英殿去看李涵处理政事。
她总是在晌午时贼溜溜地跑入延英殿内殿,这个时候李涵通常都端坐在御榻上,与大臣们一同商议政事。每当他这般全神贯注时,侧脸英挺的线条俊美无比,迷得轻凤垂涎欲滴,怎么也看不够。
“哎,陛下陛下,我要是你手里的奏章就好了,让你三更半夜都放不下我……”她猴在李涵的御榻靠背上,撒娇撒痴,无意中瞥了一眼他手中的奏章,看见上面写着李宗闵引荐牛僧孺云云。
这是什么东西?轻凤转转眼珠子,不大理解,也不以为意。这时就听李涵在座上对宰相道:“可以令刑部尚书柳公绰为河东节度使,众爱卿以为如何?”
大臣们纷纷点头称是,交口称赞柳公绰如何如何有能力,只有轻凤一个人无聊地挠了挠脑袋,在局外一头雾水。她不禁懒懒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觉得做皇帝真是辛苦又无聊。
接着大臣们又开始和李涵讨论起正月就要举行的进士科举考试来,在众人热闹祥和的议论声中,轻凤蓦然后知后觉地想起,今年那李呆鹅似乎也是要参加科举的。
“哎呀,他现在的状况,适合参加科举吗?”轻凤吐了吐舌头,心里有那么一点点内疚。不过转念一想,比起她家飞鸾的幸福来,那个李呆鹅的功名前途,也是可以退居其次的啦。她可没有什么想让自家妹妹做进士夫人的打算,毕竟她们可是连后妃都做过的妖精呢。
虽然心里替自己如此开脱,轻凤到底过意不去,有点记挂起李玉溪来。好些日子没出宫了,也不知道那小子现在过得如何,要不还是趁着白天无事,去看看他吧。
事不宜迟,轻凤说走就走,很快就溜出了大明宫。正月的长安虽然下了好几场雪,街市上却仍旧热闹无比,轻凤在街头东逛逛西晃晃,注意力很快被各色小吃吸引。毕罗、胡饼、炙羊肉;馄饨、肉脯、醴鱼臆,她从街市这一头吃到那一头,大快朵颐不亦乐乎,直到肚皮撑得溜圆,才走到李玉溪所住的崇仁坊。
一路踱进李玉溪居住的邸店,轻凤敲了敲房门,不料好半天门都没开,竟吃了闭门羹!轻凤竖起耳朵,分明听见屋子里有人在呼吸,何况她鼻子一闻就知道是李玉溪,于是又用力拍了拍房门,高喊道:“李公子,开门哪!喂,我晓得你在里面……”
她吼了好几嗓子,才把屋中人给叫起来,就听见门里传出丁零当啷的碰撞声,跟着房门吱呀一开,露出副人不人鬼不鬼的骨架子。轻凤这一看不打紧,差点被李玉溪的新形象吓掉半条命。就见他形销骨立,已经消瘦得脱了人形,哪还有当初叫飞鸾垂涎的白面蒸糕的风韵?
“天哪!”看着李玉溪这副样子,轻凤不禁惊叫了一声,不由分说地冲上前去,晃了晃他的身子,“喂,你不要命啦!瘦成这副鬼样子?”
李玉溪没有说话,只懒懒搭了轻凤一眼,便默不作声地低下头去。轻凤心想这下坏了,这只呆头鹅不会是想绝食殉情吧?这可万万使不得!否则飞鸾那厢还没醒过来,李玉溪这头倒先饿死了,到时候她可如何对飞鸾交代呢,还不被给她怪罪死!
她立刻扯了扯李玉溪的手,异常热情地絮叨:“你最近是不是没有好好吃饭?这可不像你啊!走,上街下馆子去。”
“不,”李玉溪用力甩开轻凤的手,倔强地拒绝她的好意,又从案上捞起一卷书来,气若游丝地低喃,“这两天就要考试了,我还得看书呢。”
轻凤瞠目结舌地看着他,没好气地反问:“就你这个状态,还看书?还考试?”
李玉溪躲开她的纠缠,兀自虚弱地逞强:“你以为我千里迢迢客居京城,为的是什么?我,我可不光光是为了儿女情长,就忘掉举子大业的人。”
可是说着说着,眼泪就从他黑琉璃似的眸子里涌了出来,一串串滑下凹陷的脸颊。轻凤看着李玉溪逞强的样子,一时哑口无言。半晌之后,她却忽然不由分说地虎起脸,一把扯起李玉溪:“什么不为儿女情长、不忘举子大业?你,你这个样子,也太没说服力了吧!走,吃饭去!”
说罢她一鼓作气将李玉溪拉到街上,冲进一家汤面铺子,气哼哼地为他点了两碗热汤面,“啪”一声将筷子拍在李玉溪面前:“吃!”
不待李玉溪有反应,她自己倒先拿起筷子,吸溜吸溜就吃下一碗面条,李玉溪默默看着她,好半天之后忽然阴阳怪气地开口:“你竟然也吃得下……”
轻凤吃得正香,闻言立刻抬头瞪他一眼,理直气壮地反问:“为什么我吃不下?”
李玉溪低下头,黝黑的眼珠盯着热气腾腾的面条,竟又渐渐浮上一层薄泪,半天后才哽咽着唏嘘:“我以为你跟飞鸾是好姐妹呢。”
轻凤闻言一拍桌子,义正词严地嚷嚷:“我和飞鸾当然是好姐妹,这还用你说?!”
李玉溪无辜地瞥了她一眼,继而小声抱怨道:“那她离世了,你胃口还那么好……”
“啊?”轻凤被李玉溪说得一愣,跟着心虚起来,干巴巴咳嗽了两声才道,“飞鸾过世,我当然伤心!可是死者已矣,活着的人还得好好过日子不是吗?我这是化悲伤为食欲,为了飞鸾才这样努力吃饭!就说你吧,你现在这样折磨自己,飞鸾她要是看见了,能安心吗?”
轻凤这一番老生常谈的说辞,根本打动不了李玉溪。他只是有气无力地瞅了她一眼,便默默地望着街心,再也不说话。轻凤看着他无精打采的样子,顿时也没了胃口,在草草敷衍了他几句之后,便忙不迭地告辞。
哎,我是不是做的太过分了?一路上轻凤心中暗想,忍不住就埋怨起永道士来。这时天边飘下霰雪,轻凤还有些兴致,忽然想起飞鸾还在永道士那里,便拔腿匆匆往华阳观跑去。
当日李玉溪将飞鸾交给永道士之后,轻凤本不放心将飞鸾留在华阳观,可无奈永道士振振有词,说飞鸾服用了他的百日醉就最好待在他身边,这样万一出个什么事,没人比他更清楚如何处理意外。轻凤被永道士说服,只能无可奈何地听从了他的安排。
待到轻凤抵达华阳观时,就见道观上空香烟袅袅,从观内隐隐传出步虚笙磬之音。此时正值新年,道观里五花八门的节目自然也少不了。永道士今天穿着一件绛红色盘金绣的蜀锦道袍,聊应新春节景。他见到轻凤前来,立刻兴高采烈地迎出门,站在一株怒放的红梅树下招呼道:“哟,小昭仪,好久不见。今天怎么突然想起我,还特意来向我拜年?”
轻凤嘟着嘴瞪了他一眼,气呼呼地与他斗嘴:“谁来跟你拜年了!我是来看我家飞鸾的。谁知道她被留在你这儿,你有没有好好待她?”
永道士听了轻凤的质问,立刻无辜地耸耸肩,万分委屈地喊冤:“天地良心,小狐狐她天天昏睡着,我能怎样待她?”
轻凤信手一指挂在道观屋檐上的冰凌,煞有介事地说:“这两天下了好几场大雪,你不给飞鸾加几床被子,万一将她冻着呢?”
轻凤的话惹得永道士忍不住发噱,呵呵笑道:“有你这个婆婆妈妈的监令官,我哪敢对她不上心,不信你自己去查验好了。”
轻凤闻言轻哼了一声,大大咧咧地踱进永道士的厢房,就看见飞鸾如今已幻化为原形,狐狸身子团成一团,圆圆软软的,正盘在个蒲团上闭目沉睡。轻凤看着她不觉微笑起来,这时永道士在她耳边解释道:“你看小狐狐现在,已经是沉睡的样子,应该过几天就可以醒了。我给她睡的蒲团里填得可都是芝草,保证她此刻正在美梦之中高枕无忧。这样你可放心了吧?”
轻凤满意地点了点头,忽然想到一事,不禁疑惑地问永道士:“你这百日醉,虽然是用来假死的,可没几天尸身就软了,这些日子又是沉睡的状态,看来药力不足啊?”
“哪有的事,”永道士笑着辩白道,“我这药都说了是百日醉,并非百日死,当然不会维持死状一百天。实际上一般是僵死五日之后,身体就开始发软,到了五十天之后,就与睡着的常人无异。你想若是真的足足死上一百天,那得多吓人啊,再说要是想药效长一点,不是还有千日醉吗?”
轻凤暗暗心想,这不还是等于药力不足嘛,解释和没解释都一个样。继而她又心念一转,不禁问道:“那一日醉,岂不是只能假死一两个时辰?这药能有什么大用?”
“哎呀,小昭仪你果然敏锐,”永道士闻言立刻兴致勃□□来,凑到轻凤身旁神秘兮兮地说,“所以说,这一日醉一般都是情人间买来争风吃醋时喝的,属于情趣用品,你要不要也买上一瓶呀?”
“我才不要这么无聊的玩意!”轻凤闻言大窘,没好气地白了永道士一眼,才继续道,“看飞鸾这个样子,我也就放心了,她的确过得不错。”
永道士听着轻凤如释重负的口气,不禁笑道:“她当然过得不错,难道还有谁过得不好吗?”
轻凤横了永道士一眼,忍不住埋怨他:“当然有。你忘了现在还有个对她牵肠挂肚的呆头鹅吗?”
永道士这才反应过来,恍然大悟:“哦,你说他呀。”
“是啊,要说我们这事,可能真是做得太过分了,”轻凤皱起眉,颇为不忍地对永道士说,“这事啊……咱们最好还是收手吧。这样欺人太甚,小心将那只呆头鹅折磨死了,到时候难道你还要给飞鸾变个活人?”
永道士闻言嘻嘻笑了两声,左顾右盼闪烁其词,望着厢房外旁逸斜出的一枝红梅,一腔深情地感慨:“梅花香自苦寒来,你放心吧,他们很快就能守得云开见月明啦!”
轻凤不由冷嗤一声,对永道士没好气道:“得了得了,你呀,赶紧将飞鸾还给那李玉溪吧,要不然呀,就要闹出人命来啦!你是没看见,他现在已经瘦得不成人形了,过两天还要参加科举考试,唉,我估计他八成要交白卷了。”
这时永道士眼中却流露出意味深长的目光,故意话里有话地笑道:“被妖精缠上的人,有几个是不倒霉的?”
轻凤翻了一个白眼,不再理会疯疯癫癫的永道士,径自伸手抚了抚飞鸾柔顺的毛发,放心地与永道士告辞。永道士却笑着挽留她:“哎,不留下来跟我吃一个团圆饭吗?今天华阳观里做大餐,有加了铁皮石斛的怯寒饺儿汤,还有千年茯苓长寿糕哦!”
长寿糕?吃了这臭道士的东西,只怕夭寿还差不多。轻凤小嘴一撅,气哼哼道:“不稀罕。”
说罢她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只留下永道士在原地讪讪发笑:“嘿,这丫头,脾气还真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