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人情世故是本书!
真如卫子空所说,接连三日,大雪降龙城!
百姓家的砖瓦之上皆是盖上了一层厚厚的雪衣,从城头望去像极了一马平川的北荒雪原,平整异常。
寻常人家也是起的较平常晚了些,以避寒气的淫威。
天色微明,一户挂有“江城铁匠铺”牌匾的人家倒是早早亮起了浊黄色的油灯。
油灯虽是点在屋内,却摇摆得厉害,纸糊的窗户根本抵不住自北而下的冷风,有着随时便会熄灭的倾向。
“江城铁匠铺”之名并不是因为位于江城而名之,寒阳城位于北域,境内并无一条河流流经。其之名是因为铁匠铺的打铁之人,姓江名城,故取此名。
“窸窸窣窣”
屋内,伴着昏暗的油灯响起了一阵轻微的穿衣声。
“孩子爹,你声音小点,可别吵醒了繇儿。”
一个面色枯黄,脸上星星点点黑斑的中年妇人小声说道。只见她身穿着一身麻色的粗布衣裳,破了几个洞的地方又穿针引线的缝了数十个来回,实在缝补不起来的地方,便撕扯出废弃布料的一处填补上去,也不管颜色是否适配。
中年妇人浑身上下也不见得几斤几两的肉,骨瘦如柴,较之轻巧,恐怕掌上飞燕也未能比得上。站在寒风中,真叫人担心下一秒便会被吹走。头发也是乱蓬蓬的,没个像样的发髻。随手拿出一根较为细小的麻绳一扎,再一盘起来,便可显得利落了许多,但是同时也凸显出了脸上的条条皱纹。
中年妇女却也毫不在意,一个劲地提醒身旁大汉动静小点,一边回头看向卧在床榻的一名面容惨白的弱冠男子。
身材壮实的中年汉子眉头一皱,手上的动作顿时轻了下来。古铜色的脸上一阵自责,回头望向床榻少年,见他并未惊醒,这才抚了抚胸膛,长舒了一口气,轻声低语道。
“孩他妈,你就在这儿呆着,若是待会动静大了告知我一声,记得了啊。”
中年妇女重重的点了点头,不吐一字,望向安睡着的儿子,深凹下去的眼眶忧虑中透着满足。
古铜色的壮实大汉利索的穿好了衣裳,说是衣裳,也不过是一件灰色破裤,大汉的上身不着一物,光溜溜的,便轻轻推开木门走了出去。
走出房门,打铁大汉江城便走向屋旁的土坯房中。
房中有熔炉,熔炉下有柴火木炭等物,日日夜夜寒风肆掠而熔炉的烈火不息。
“锵锵锵”
天地一片寂静,除却风声便是这打铁之声。
大汉抡起滚圆的胳膊,握着铁锤,一刻不息的捶打着刚从熔炉中取出的一柄短剑,剑长仅五寸。
而在土坯房杂草丛生的一处静静的躺着三把尺寸差不多大小的短剑,剑锋甚利,于微明的天色下闪出一道寒芒。
虽是天寒地冻的时节,大汉的身上却是出现了一层厚厚的密汗。
“吱……”
中年妇女推开土坯的房门,端来了一碗稀粥,冒着热气,轻声细语道。
“来,孩他爹,累了歇息一下吧,先将这喝了。”
“嗯!”
江城将重达数十斤的铁锤放到一旁,接过瓷碗“咕噜”几口,如同喝水般的便将一碗稀粥给喝尽了。
“嗝!”江城强行的打出了一个饱嗝,肚子却是不争气的叫了起来。
中年妇女也是无奈的望着空空如也的瓷碗发愁。
“孩他爹,只能委屈你下了,家里过冬的粮食有些不够了。还要拿些粮食到街上换些银子给繇儿治病,饿就饿些吧。”
大汉憨憨一笑,摸着硬撑的滚圆的肚皮笑道:“没事儿,我饱了。倒是孩儿他妈,你可得多吃点,你看你这身子骨,都经不起风吹,在床上我都不敢使劲。”
中年妇女脸一红,暗啐了大汉一口,旋即便望向土坯房内的一堆废铁发愁,朝冒着细汗的壮实大汉抱怨道。
“孩他爹,你说你,明明是寒阳城这打铁铸剑的一把好手,怎的就是没有半分钱呢。繇儿他的病,仅靠粮食换来的几个子儿还是远不够的啊。”
大汉擦了擦额头的汗珠,憨笑着说道:“嘿嘿,这事儿不是急不得的么。咱繇儿的病钱我会一锤锤的敲出来的,放心吧。你也得多吃点,这粥是不是又只煮了两份?”
中年妇女不答,算是默认了。
见此情状,原本憨憨的看起来忠厚老实的大汉立马挺直了腰杆大骂道:“你个臭婆娘,是不是想把自己给饿死后,就摆脱了跟在我后头过的这些苦日子,就不用天天给我和繇儿洗衣做饭了。”
“哼,没门。”大汉此时好似变得极为精明,洞若观火,笨手笨脚的从破烂不堪的口袋里左掏右掏,掏出叮当的两个铜子儿,强行的塞到了中年妇女手中,“诺,拿去,买两个馒头垫垫肚子。”
说完,大汉又憨憨一笑,招呼着中年妇女走出土坯房后,又抡起了硕大的铁锤。
中年妇女接过两个色泽都被抹掉些许的铜子一怔发愣,眼眶中不争气的出现了一层雨雾。原本就深陷的眼眶,此时又像蒙上薄纱的森林般,让人难以看清其中流转的神色。
“滴答!”
是水落雪地的声音,亦是一阵极为轻巧的脚步声。
中年妇女赶忙用自己的麻衣擦了擦脸上的泪痕,抬头看向来人。
是个公子哥,高有九尺,身穿着厚厚的北荒黑熊毛皮织成的绒衣,眉清目秀,是个俊俏的男儿。颈项之上带有一块翡翠玉,色泽鲜亮,一瞧便知价值不菲。
俊俏男儿并未撑伞而来,绒衣之上倒是落了一层薄薄的白雪,与黑色的绒衣形成鲜明的对比,成为这茫茫雪地中的一抹异色。
“大娘,请问这是铁匠江城的处所么?”虽是看见了门上的牌匾,出于礼节,沐子易还是出声问道。
那一日,沐子易派出小蛮出府打听寻找铸剑的能者,小蛮绕了寒阳一大圈,才打听出江城这个数年前从青州辽东城迁到寒阳城的铸剑大师。
当即,小蛮托人请江城铸了六柄铁剑。
今日,沐子易是来取剑的。他急需习成藏剑一术,藏剑所求之剑要短小且锋利无比,护国公府上并没有合沐子易心意的短剑。
但是,此时眼前的情状是沐子易完全没有想到的。一个以铸剑为生的铸剑大师怎会住在如此破败的房屋之内,这小木屋看似随时都有被厚厚积雪压塌的危险。
还有这屋内的一切,一个泛黄的土灶,一张木桌,两张板床,一只扫帚,两扇破了洞的窗户,一扇怎没也关不上的屋门,便是他们的一切了。
沐子易不解,若是一位铸剑大师是怎么也不会落得如此境地的。
中年妇女也不解,如此俊俏的少年郎怎会来到这个远离闹市的远郊。
泪痕擦干些许,中年妇女出声道:“没错,这便是铁匠江城的处所。请问这位公子,你是……”
“哦,我是来取剑的。”
“你便是那位托人铸剑的主人。”中年妇女声音中吐出喜悦,雇主来了,那就意味着铸剑的银子可就到手了,这一冬的阴霾便也就可以随之散去了,“孩他爹,快别打铁了,有位公子哥来了。”
听到中年女子的喊声,大汉江城停下手中的动作,神色无常的推开土坯房门,望向沐子易。
沐子易双手抱拳,欠身作揖。
“小子听闻江城大伯乃是一名铸剑大师,特地三日前托人做了个六柄短剑的买卖。今日特地冒大雪来取剑。”
沐子易一扫纨绔之风,对这位铸剑大师甚为尊重。
“哼!”壮实大汉根本对沐子易不予理睬,冷哼了一声,仅以斜眼看看了看身着奢华衣裳的沐子易说道,“我还当老王头给我介绍的是什么仗剑侠客的生意,原来是为富贵人家的公子。”
大汉江城有三不为,不做府上宾,不为富贵人家铸剑,不受嗟来之食。三不为的结果就是,江城从辽东城搬到了寒阳城。没有富贵人家的生意,仅靠着替贫苦人家打铁为生,一家人虽节衣缩食,活的拮据,江城也没动摇过自己的原则。
直到自己膝下的独子于这数九寒天再发旧疾。
“孩他爹,你这是做什么。”中年脸色枯黄的妇女埋怨道。
自家孩子本就病重了,要是把这找上门来的公子爷给气跑了,他们的这个冬天可就真的难以熬过了。
“咳咳咳!”屋内传来一阵咳嗽之声,是那个弱冠的病重少年郎,“娘?”
中年妇女闻言,立马转身跑进破败的小木屋内,脸上有着掩饰不住的自责。
“儿啊,吵醒你了?”
少年郎挤出一丝惨白的笑容,说道:“没有,咳咳……只是这棉被睡着有一丝冷了。”
“哦哦。”中年妇女一拍满是皱纹的脑门,“你瞧娘这笨脑袋,都忘了你这棉被有些时候没晒了。”
中年妇女赶忙的将另一床上的棉被抱起,盖在了面色惨白的少年的棉被之上,然后用手将棉被四个边角紧紧地往下压了压。
“儿啊,暖些了没?”
少年无力的点了点头,强力的又挤出一丝微笑,“谢谢娘。”
“说谢干啥,我不是你娘么。”
“对了,娘,爹在外面和谁在一起呢?”
“没谁,这天色还不早,你再睡会吧。娘先给你煮碗粥去。”
“嗯。”
少年应答了一句,有气无力的闭上眼,一会便又睡了去。
屋外,沐子易听得真真切切,大雪漫天,沐子易的心中却是一阵温暖。
听见屋内妻子和儿子的对话,大汉也是面露愁容,走进土坯房将刚铸成的一柄短剑连着先前铸好的三柄短剑拿了出来,一并交在了沐子易的手中。
“还有两柄剑,你三日后再来一次吧。”
中年大汉不愿同沐子易有过多的对话,若不是自己的独子病重,他是说什么也不会接下这笔生意的。
接过剑,沐子易再次欠身作揖。然后从绒衣口袋中掏出一个褐色的钱袋,递给了江城,铸剑的钱数多少是早已说好的。
江城接过,用他那满是老茧的右掌颠了颠,斤两刚好,便转身走近土坯房抡起数斤的大铁锤。
江城不知,钱袋中的不是铜币,而是金币!
一金十银,一银十铜。
“锵锵锵”
天地中再次只有了风声与打铁声。
沐子易在雪地中踩处一行细细的脚印,随后再次被这漫天大雪覆盖。
好似未曾来过,又好似早就来过。
人情世故是本书,沐子易翻开了它的扉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