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旧事
都离刘府很远了,刘云脑海中还在想着吕管家的那句话,没有人希望自己的父亲是一个叛徒,他也不例外,刘云很想否认,或者替那个便宜父亲辩解两句,可是理智又告诉他,吕管家说的应该是事实。
如果这句话是别人说出来的,刘云肯定要怀疑它的真实性,但唯独出自刘家人的口,就让人生不出质疑的勇气,在这个宗族大如天的时代,除百分之百确定的事实,没有人会污蔑自家子弟。
况且,那个一天十二个时辰有八个时辰睡觉一个时辰骂人三个时辰喝酒的醉鬼父亲的行迹又确实十分可疑,贵为世家子弟,却躲在那个与世隔绝又鸟不拉屎的地方隐姓埋名,要不是在他死后刘云在整理遗物时发现那几样东西,压根儿就没想过他会和吴郡刘氏扯上关系。
因为吕管家的一句话,刘云想起了很多那个便宜父亲的事情,也注意到了很多以前自己没有注意过的细节:他每天都喝的醉醺醺的不是因为嗜酒而是在借酒浇愁;他酒醉后说的那些胡话也不完全是胡话;还有,那份压在箱子底下的明黄色丝绸婚书的来历。
父亲刘不夷是个叛徒,这几乎已经是一个板上钉钉的事,不过刘云脑海中不禁又出现另一个疑问:他背叛了谁?
刘云花了六文钱买了两个烧饼,把登山包解下放在路边的树荫下,自己蹲在一旁吃烧饼。
烧饼很硬,味道也不怎么好,可是这已经是他目前唯一能买得起的东西了。
刘云吃完了烧饼,又从登山包里翻出一卷明黄色的绸书,握在手里看了看,又塞了回去。接着他又从怀中的内衬口袋里摸出三十二文“天佑通宝”——这已经是他全部的积蓄了。
就这点钱,如果省着点儿花,可以保证他两天不饿肚子,不过刘云犹豫了很久,却拿这些钱去了相国寺前的南街瓦舍。瓦舍又名瓦肆,取“来时瓦合,去时瓦解”之义,是游乐商业集散中心,三教九流聚集之地,最是鱼目混杂,也是打探消息的最好所在。
瓦舍中有一种专门以打探消息,贩卖消息为生的人,刘云走到一个撑着“包打听”布幡的摊位前,拿出十五文摊在摊面上,不动声色地道:“向你打听一个人。”
老板是一个尖嘴猴腮的中年人,留着两撇松鼠一样的胡子,正坐在摊位后等待生意上门,看到刘云摊开的十五文钱,顿时眉开眼笑地站起来道:“公子你找我打听人可就找对人了,你知道我为什么叫‘卢千耳’吗,因为大家都说我有一千只耳朵,在汴京城,就没有我不知道的事情。对了,你打听什么人?”
“刘不夷,出自吴郡刘氏。”刘云不动声色的说。
卢千耳脸上的笑容僵住,伸出去揽钱的手也仿佛被蛰了一下似的收了回去,警惕地打量着刘云道:“你是……”
刘云皱眉道:“你们的行规应该没有这一条吧?”
“是是是。”卢千耳忙不迭地点头,看看刘云,又看看摊面上的钱。
刘云从对方的表情上判断出他知道刘不夷,便又加了五文钱。
卢千耳看来有些心动,只是这个价钱还不足以让他冒这个险,脸上的表情十分为难。
刘云暗中咬了咬牙,又从怀里拿出十文钱放在摊面上,道:“只有这么多了,如果你还不想说的话,我去找别人了。”
卢千耳看了看刘云,又恋恋不舍地看看摊面上的三十文“天佑通宝”,贼眉鼠目地四下打探了一下,这才压低声音道:“刘不夷,出身吴郡刘氏,惊才绝艳,器宇不凡,被前朝昭宗亲自钦点为丙辰科甲等状元,有天下第一才子之称。入仕后官拜崇政殿大学士,昭宗以帝师视之,主张变法图强,消除藩镇割据和限制门阀世家对朝堂的控制。昭宗对其言听计从,恩宠无以复加,甚至把自己最宠爱的十三女越国公主许配给他儿子。
天佑七年,当今圣上举兵入关,刘不夷秘密离朝,从此下落不明。他离开不久,其远在吴郡的妻儿也神秘失踪。
传言说刘不夷背叛了昭宗,在今上入关前逃离长安,从而避过‘白马寺之祸’,逃过一劫。”
刘云一边默记对方的话,一边回想那个便宜父亲,脑中怎么也把老板口中的这个惊才绝艳的天之骄子和那个整天醉醺醺的酒鬼联系不起来,但同时他又清楚:自己熟悉的那个酒鬼和老板口中的那个才子确实是同一个人。
刘云越听后背越凉,谁都知道大雍的掘墓人就是汴京城皇宫中的那位暴戾天子,自己作为前朝最后一位皇帝最宠幸的臣子的儿子,却跑来他的帝都找工作,不管当年刘不夷的离开有什么隐情,自己的这一举动都像是在找死。
刘云心中为自己的冒失暗悔,表面上却不动声色,随口问道:“何谓‘白马寺之祸’?”
卢千耳双眉一挑,凝视了刘云一眼,随即垂下眼皮,不悦道:“你只说打听一个人,我已经说了。”
刘云微怔,随即忽然一笑,脸上带着浅笑道:“我是说过打听一个人,我是向你打听刘不夷失踪后的去向,谁问你他失踪前的事了。”说着伸出右手拦住卢千耳要拿钱的双手。
卢千耳面红耳赤道:“你……”
“不知道吗,不知道算了。”刘云故意做出一副失望的表情,伸手要将钱收回来。
卢千耳脸上表情阴晴不定,眼看着刘云就要把钱放回怀里,突然咬了咬牙道:“等等。”
刘云不解地看着对方。
卢千耳道:“我虽然不知道刘不夷失踪后去了什么地方,但是我知道‘白马寺之祸’。”
刘云把钱重新拿出来放在摊面上。
卢千耳拿起毛笔,在面前的纸上飞快地写下了几行字,递给刘云,随即快速将摊上的钱收起来放进钱袋,仿佛生怕刘云又反悔似的。
刘云打开纸条,只见上面寥寥数笔,写的正是白马寺之祸的经过:“帝破长安,集宗室与五品以上朝官于白马寺,尽屠之,河水为之赤,七日不清。”
刘云不由得打了个寒噤,大雍立国四百余年,宗室何止上万,更不用说朝廷五品以上的所有朝官了,梁帝却将他们一股脑全部屠杀了,其手段之残忍,真是令人发指,虽然时隔多年,隔着一张纸,刘云也能感受到那股血腥气扑面而来。
大夏天的,刘云却打了个寒噤。
刘云不知道,就在他转身离开没多久,卢千耳便向街边一个小混混模样的少年招招手叫他过来,两人低头耳语了几句,那少年抬头看了刘云离去的方向一眼,便急匆匆地离开了。
。。。。。。。
刘云不是一个土生土长的大雍人,或者说他的身体长在这个时代,可是他的灵魂来自于另一个时空,一个遥远的一个叫做“中国”的地方。
对于这陌生的国度,他多少有些茫然和不适应,起初他以为穿越到了中国古代的某个时代,直到后来他才确定,他到的确实不是中国古代,而是一个和中国古代十分相似的时空。
来汴京前,他生活在一个叫做长乐镇的与世隔绝的小镇子上,那个便宜父亲刘不夷死后,他收拾行囊,变卖家产,离开长乐镇来到这里,心中想的十分简单,在长乐镇那个小地方,自己只能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向土地要吃食,不会有什么大出息,但汴京不一样,这里是梁国最大最繁荣的城市,有着更多的机会和发展前景,刘云相信凭自己的本事一定能干出一番事业。
可是,他没有想到的是,他的身份会这样敏感,不仅亲二伯刘不喜不见他,恐怕一旦知道他的身份,全汴京城的人都不会待见他。
他现在已经知道,刘不夷之所以被人称之为“叛徒”,是有可能在最紧要的关头他背叛了雍昭宗。
现在大梁的臣子,包括刘不喜在内,至少有一半以上都是当初大雍的臣子,一群变节者谩骂指责另一个叛徒是“叛徒”,看起来荒唐可笑,但现实向来如此,世界上也许从来都缺少公道,但从不缺少荒唐。
刘云背着行囊走在街上,心中苦涩地想着这些事情,汴京是大梁的国都,其繁华富庶自然不是一般城市可比,不过在来自二十一世的他眼中,还是有些落后萧条,街上的行人不多,街两边的店铺房屋也十分矮小,远处汴河上稀稀落落地飘着几艘客船货船,根本就没法和后世的灯红酒绿、车水马龙相比。
刘云一边走一边左盼右顾,看看有没有赚快钱的门路,他兜里只剩下二文钱了,到现在为止晚饭还没有着落。他想趁现在知道他身份的人还少,赶紧挣点路费离开汴京,他不知道一旦被宫中那位知道了,会不会因为自己是叛徒的儿子把自己给一刀咔嚓了。
刘云不知道的是,在他身后不远处的街角处,有两个人正在盯着他,他还不知道的是,在这两个人的侧后方,还有一个人在盯着他,他更不知道的是,宫中那位,已经知道他的消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