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流云派
钱塘江南岸的渡口码头,一位气态儒雅的中年人悠然上岸。
一路上都在唠嗑的年迈艄公或许并不知道,这个时不时与自己闲聊、看起来极好说话的先生,可是整座中原武林都不敢轻易怠慢的人物。
因为他叫秋树亭,是当今武林三大门派之一悬剑阁的掌门人,更是公认的剑法之高冠绝江湖的一代宗师。
秋树亭一路南下,为的只是私事,所以沿途低调并没有生出什么曲折。反倒是脚踏繁华江南后,被不少江湖高手认了出来,无数后生晚辈前来拜见求教,以至于耽误了不少时间。
码头上早已久久候着的憔悴男子便是众多求见后生之一,姿态恭敬的男子名叫晋琅,其实年纪已经不小,约莫三十出头,纵然已经闯荡江湖十年有余,见到了秋树亭本人仍是难掩既激动心情。
秋树亭身份虽高,却也没有什么架子。恰好对于江南地理不甚了解,便打算问问这个剑法不俗的后生如何前往,指点武道修行,对他而言不过是顺手为之。
问过之后才知秋掌门欲前往茅山,祖籍温州的晋琅自然熟悉得很,那片地方本就藏在深山,人烟稀少,想不出有什么知名门派,便猜测秋掌门或许是去见隐世高人?
以两人的脚程,短短数十里山路不出一个时辰便到了,晋琅这才拍着脑袋道:“晚辈想起来了,这山上以前还有座道观来着,不过始终香火平平。后来战乱开启,也就渐渐没人来了,莫非道观内还有世外高人隐居于此?”
秋树亭无奈摇了摇头,笑斥道:“所以说这么多江湖谣言,多是因你这种臆测引发,要不得啊。”
晋琅惶恐:“是晚辈唐突了。”
不以为意的秋树亭摆摆袖袍,背负双手转过身,拾阶而上。
再也没借口跟着的晋琅只好惋惜低头,注目那个或许自己一生都需要如此仰望的背影,紧了紧拳头,默默下山。
行至半路,秋树亭放慢脚步,右手伸出宽大的袖子后屈指连弹,四道微不可查却刚猛无匹的剑气破空而出,窜入林中。
只见本来该下山的晋琅不知何时已经返身跟上,就在剑气直指的林中,听到尖锐风声后,晋琅瞳孔巨震,虽然竭力后退想要拔剑抵挡,却已是为时已晚。
倒下之时,这个习武十余年却闯不出半点名堂的剑客,不甘地看了眼满是惊林飞鸟的天空,脑中仅剩一句感叹:原来江湖是这样的啊。
登山途中脚步一直不紧不慢也不曾开口的秋树亭驻足,同样抬起头看了看已经泛出晚霞的天空,脸色平静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只是默默低语:“俗话说,好奇心害死猫;俗话又说,家丑不可外扬。呵呵。”
……
茅山是隶属江南道温州境内的一座小山,地势平坦也谈不上雄伟俊秀,山顶上有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门派,名字倒是取得很大气,叫流云派。
照着现在中原各处掀起的尚武风气,门派林立无数,流云派这么个小势力,按理说怎么也轮不到这种山清水秀还能独占一座山头的地步。
那是因为茅山本就处在江南边的荒山群中,人迹罕至,占地也不大,且看此处荒废了几十年的道观,就知道绝不是什么能让人眼馋的好地方了。
道观被自号“青云子”的流云派掌门陆青云修缮完整后,挂上了他亲笔写就的牌匾,这门派就算是成立了。道观是老旧的两进样式,入门便是放有斑驳三清石像的大堂,两边一左一右是书房与打功房,抄手游廊通往后院一排屋子,共计三间厢房一间杂物房。一眼望到底,要多寒酸有多寒酸。
许恕之十二岁入门,如今转了一圈回到本命年,已是二十四岁的青年。媳妇熬成婆,许恕之终于梦想成真地当上了流云派的首席大弟子。去年他师兄找了个“告老还乡”的借口一去不返之后,如今整个流云派上下,只剩下他们师徒二人了,也不知道这个首席大弟子的意义何在。
此时的他刚刚从溪边挑完水回到道观内,放下几棵刚挖出来的春笋,瞧着院子里栽种的蔬菜,再看看门前两亩地里的水稻苗子,忍不住叹气道:“今年年景不好,开了春到现在得有两个月了吧,一滴雨都没下,眼看着就是颗粒无收了啊。”
“为师夜观星象,料定三日之内必有一场及时甘霖,徒儿不必心急。”
说话之人慢悠悠推开书房门走到院子内,只见他留着稀疏的八字胡,眼睛半闭半睁,宽大的袖袍之下露出瘦削的枯手和伶仃的细脚。分明才四十多岁的中年人,却硬生生给人一种迟暮老叟的感觉,反正瞧不出半点的仙风道骨。
此人自然就是流云派的掌门人,“青云子”陆青云是也。
许恕之置若罔闻,他这知根知底的师父连秀才身份都没有,识字不多,哪能懂星象易数?
陆掌门本想如何措辞好让自己这个傻徒弟别杞人忧天,无意间瞥见了地上的鲜嫩竹笋,刚想说出口的话一股脑儿都给忘了,兴致勃勃道:“这春笋正值时节,最适合与嫩鸡清炖,相辅相成妙不可言呐!”
如同被触动逆鳞的许恕之板起脸道:“后面林子里放养的鸡仔才多大?还指望以后靠它们生鸡蛋,不行!”
显然两人之间类似的对话不是一次两次了,陆掌门谆谆善诱:“不是有两只歇窝的老母鸡么,反正也不生蛋了,为师迁就点吃老母鸡也能应付了。”
默不作声的许恕之算是答应了,反正若是他不答应,师父总能死缠烂打个半天。
谁叫他是师父呢?何况流云派现在就剩下了他这么一个弟子,没人照顾的师父指不定要多可怜。
许恕之不是傻,相反,陆青云当初正是看中了他的玲珑心窍才把他带回道观。
很小就父母双亡的许恕之能顺利活到遇见陆青云,在那个兵荒马乱的时代实在是殊为不易,打小就见识了世态炎凉的许恕之察言观色的本事自然不俗,当然,戒备心更重。所以在认可了陆青云这个师父之后,许恕之心里很清楚一件事,师父是个好人。
跑过堂、做过小短工、翻过垃圾堆……许恕之受尽了欺辱打骂,师父是第一个他即使犯了错也不会责怪他的人。也是到了茅山这座小道观,许恕之第一次能够吃饱穿暖,第一次安安心心地睡上了一觉。
对他来说,师父更像一个家里的慈蔼长辈,譬如父亲。
习武大成、行侠仗义什么的,他当然也幻想过。可这么多年下来,师父除了一本翻到烂的“引气诀”,再也拿不出第二本秘籍。更别说什么言传身教了,他跟在师父身边十二年,也从来没见师父显露过一招半式,不指望喽。
但他并没有什么不满,这样的生活平淡却安稳,他很知足。当然,师父要是没那么啰嗦,他会更满意的。
烧水、烫毛、清洗内脏、切块下锅,大半个时辰过去,陆掌门始终倒背着手指点江山。这会儿材料都进了锅才收回眼神,揉了揉脖子,似乎干这么多活的是他自己,一脸疲倦。
一个门派,掌门只关心饭菜的美味,弟子只关心庄稼的收成,能有多大建树?
师徒两倒是浑然不觉,午饭后,许恕之照旧有模有样地开始走桩。
除了一本早就能够倒背如流的“引气诀”,这十二年所学尽数体现在这一套走桩步法上了,所以每一次做功课,许恕之都最用心。
陆青云躺在竹椅上,剔着牙,欣慰地看着徒弟一步步脚踏实地的走桩。随着暖春的和煦阳光,一顿饱餐之后倦意袭来,陆掌门头一歪,睡着了。
太阳快下山时,许恕之一丝不苟地打完收功,诧异地看向道观门外。
说实话,这么多年以来,除了几个师兄弟来了又去,许恕之还没有见到其他人在道观出现过,所以难免有些惊讶。
门外的中年男子面貌清雅、身材修长,墨绿缎袍与黄紫束腰,看起来是普通的富家翁打扮,只是其神态尤为飘然出尘,比自家师父更像个掌门才是。
许恕之回过神来后赶紧叫醒呼呼大睡的师父,自己则连忙走到门前,生怕怠慢了客人,试探道:“这位先生不知有何事?”
以前也不是没碰到过有烧香朝拜的信道者上过山门,不过即便他是门外汉,也知道“戊不朝真”的习俗,而今日恰好是戊辰日,所以才有此一问。
来者自然是悬剑阁的掌门秋树亭,本来还有所疑心的秋掌门在看到“流云派”牌匾上的三个大字之后,终于确定了此次不会空跑一趟。
等见到了躺在竹椅上的陆青云,秋树亭很明显有了片刻的失神。武道境界到了他这种地步,修为心智无一不是世间最顶尖一流,几乎已经不可能出现这种精神恍惚的状态。
只是那个穿着寒酸又面容沧桑的男人,跟他预想的实在是天差地别,此时此刻的秋树亭,仿佛瞬间泄了气般,没了方才登山时的精气神,甚至觉得自己这一次来是多此一举了。
陆青云当然也看见了驻足在牌匾下的秋树亭,先把徒弟喊了回来,这才站起身,行悬剑阁独有的“指剑礼”,语气倒是没有半点波澜,平平淡淡地称呼了一声:“师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