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师兄弟
一位是成名多年的武林泰斗,正道三大派之一的扛鼎人物。
一位则穿着不合身的非正统破旧道袍,仿佛是一个走江湖的草台班子班主。
巧合的是,两人皆是一派掌门,两人又是师兄弟。
秋树亭收敛心神后,步入院子,四处看了看,难得地面露微笑:“师弟倒是选了个山清水秀的好地方。”
瞧出气氛异常的许恕之有些不安,便微微靠近了点自家师父,只是对于自家师父还有个师兄的事似乎很意外,那自己应该叫他啥?师伯?
谁知陆青云话锋一转,拍了拍许恕之的肩膀:“徒儿,快去把剩下那只母鸡也给宰了,烧一桌好菜,今晚为师难得与故人重聚,可不能怠慢了这位前辈。”
秋树亭看似漫不经心道:“师弟的爱徒?那直接叫我师伯即可,不必生疏。”
“弟子见过师伯。”许恕之有板有眼地躬身施礼,只是暗自揣测,师父肯定是自己嘴馋才找了这么个借口。看样子这个师伯怕是假不了了,也不好当着他的面忤了师父的面子,便心不甘情不愿地往后院走去。
后院升起炊烟时,师兄弟二人已经各自在竹椅上坐下,秋树亭仰头听着微风拂起山间绿涛的沙沙声,心神已然恢复古井不波:“陆师弟似乎对于我的出现并不意外。”
此时的陆青云与在许恕之面前那个不着调的“师父”简直判若两人,神态肃然,似乎真有了那么点的掌门风范,淡然道:“该来的终究会来,等了十几年,够久了。”
两人似是同时触动了什么回忆,皆默然不语。
遥想当年,他们师兄弟二人,可是被成为“剑林双杰”的娇子俊彦。作为悬剑阁一代弟子的领军人物,力压武林各派的同辈翘楚,可以说是将悬剑阁的地位拔高到了第一门派的位置。
虽然一人老成持重、一人率性洒脱,两人的关系却也远非外界传言的那般勾心斗角,非要争个高低。下山闯荡历练时,秋、陆二人早已不知经历了多少次的生死关头,说是情同手足不为过。
在一次围剿一家势力可列入魔道前十的大派之时,秋树亭与陆青云一马当先杀入总坛,两位后期之秀鏖战凶名在外的魔教教主,最终斩下魔头首级,被传为佳话。
只是世人不知,那魔头武功之高,恐怕秋树亭与陆青云二人联手都撑不过十招。之所以能被顺利斩杀,多亏了他当时正在修炼的紧要关头,强行出关以至于血气逆行而走火入魔。
便是到如今,秋树亭自认再次面对那个魔头,胜算至多也只有五成。也正因为那个武功超绝的魔头不在,其余虾兵蟹将才挡不住正道脚步,否则的话,应当是正道全军覆没的下场才对。
陆青云的天资很高,起码在同样作为当代翘楚的秋树亭看来,同辈中无人能出其右。
也正是因此,两人当日重伤后留在魔头闭关处调息,那本魔头随身携带的魔道秘典被两人参阅后,秋树亭弃如敝屣,认为魔道功法有违天道不入正统;陆青云反倒是过目不忘记在了心中,觉得其中颇有可取之处,尤其攻伐一道远超正道心法。
自此,两人之间的隔阂才渐渐展开。陆青云凭着过人资质与悟性,集正邪顶尖功法于一身,短短数年时间修为突飞猛进。
随后,陆青云无意间与正道成名多年的散人柳一名产生冲突,对方是老一辈强者,认不出闭关数年才下山的“剑林双杰”之一,本想好好压一压这后生的气焰。谁知陆青云内功深厚完全不输足有一甲子功力的大前辈,交手间更是招招压制对方,两人打出火气之后,陆青云失手打断了对方心脉。
柳一名行走江湖数十年,眼力何其毒辣?当即认出了陆青云隐藏其中的魔道功法,吊着最后一口气回到闹市,把这一消息传了出去,随后便彻底断了生机。
江湖哗然,悬剑阁宣布将叛徒陆青云逐出师门,正道武林联盟正式发出追杀令。
……
如今时隔十五年,秋树亭一度以为陆青云已经死去。
毕竟柳老前辈广结善缘,辈分又高,与江湖上诸多高人都有交情,连悬剑阁都有一脉首座带队下山参与追杀。
当时便接二连三传出消息:陆青云击毙凡人谷长老,身中一刀离去;逍遥派护法只身阻拦陆青云,断去一臂,打碎对方肋下五处气门窍穴;逐鹿门西门堂口门人以全部战死为代价,换来了陆青云穿心一剑,魔子重伤逃亡……
作为三大名门之一悬剑阁的一大丑闻,陆青云始终是悬剑阁的一块心病,只是江湖总是一潮还有一潮起,经不住一浪接一浪的冲刷,事到如今,恐怕世人早已淡忘了。
此次门下上报消息说查到了叛徒踪迹,秋树亭这才打算亲自走一遭,毕竟再怎么来说,当年的师兄弟中还是他们二人关系最好。另一层考虑便是,倘若陆青云修为尚在,恐怕也只有他才有一战之力。
以秋树亭如今太上忘情诀修至太清境第二重的高深境界,自然看得出陆青云气息漂浮、心脉微弱,早就与废人无异。
确实,陆青云当年不到而立,逃亡途中先后挫败多位前辈高手已经实属逆天,又前后重伤无数次,每一次都强弩之末般死里逃生。能侥幸活下来,已经足够惊呆世人。
现在陆青云这幅糟老头的模样,跟当年风头无双的陆师弟,天差地远。
天妒英才?亦或是咎由自取?
秋树亭不予致辞。
飘来的饭菜香味渐渐浓郁,秋树亭睁开双眼,站起身:“饭就不吃了,当年之事,今日做个了断?”
随着竹椅轻晃的陆青云点点头:“那我送你到门口。”
两人是多年师兄弟,彼此早就心照不宣,所以有些话不用说出口。
论武功修为,两人自然相去天差地远,陆青云左右逃不过身死道消的下场。
众所周知,闻名江湖的正道两大至高内功心法,悬剑阁的太上忘情诀便是其中之一。玉清、上清、太清,共计九重三境,习至上清第三重,足可位列顶尖高手之列。
需知如今悬剑阁八脉首座,也只有两人踏入太清境第一重,已是江湖中数得上名号的绝顶高人,更遑论太清境第二重的秋树亭?
反观陆青云,功力尽废,周身三百六十一处窍穴被破去大半,连最普通的练家子都不如,怎么打?
秋树亭有自己的自负心,陆青云何尝没有自己的坚持。
一个为清理门户而来,一个为自己的武道见解而战,没有强弱之别,两人之间,分明是场意气之争!
只是结局并没有不同,注定是陆青云的黯然退败。唯一改变的是,这样的交锋意味着他今日不用死。
临近夏至,林间的傍晚开始了虫鸣鸟叫,山头微风也再无寒意,秋树亭沐浴着晚霞的最后一丝余晖走下茅山。
山门前,青石板路上的陆青云眺望远方,驻足许久,直到听见徒弟的声音才回过神,拢了拢过于宽大的袖子,往院子里走去。
之前他脚下踏足的青石板,却是不知何时,早已裂痕密布。
院子里,许恕之已经大张旗鼓搬出小方桌,还拿出了一坛去年没肯让师父碰的自制黄酒,准备好好招待一下流云派有史以来的第一位客人,兼他的师伯。
抬头却见只有师父一人进门,便疑惑道:“师伯呢?”
没来由生出火气的陆掌门三角眼皮抬起,怒目一瞪:“什么师伯,早走了!你个养不熟的白眼狼,这善酿酒为师都不肯给尝一口,今个儿倒是舍得拿出来给别人喝?”说话间,陆掌门趁势拍掉了酒封,不动声色地给自己倒了满满一大瓷碗。
很显然,许恕之比起他师父来,还是太嫩了点。看陆掌门嗅着酒香陶醉的样子,分明从刚才就想着借个由头喝酒才对。
认栽的许恕之也没心思计较,搬过一张小凳坐下,好奇道:“师父,想不到你也有师兄啊?怎么从来没听你提起过。”
听到这话,陆青云又想起之前被秋树亭“镇压”得动弹不得一事,不免仍旧耿耿于怀,阴阳怪气道:“那都多少年前老掉牙的事了,此人道貌岸然,当年妒忌为师天赋,多次在师门长辈们面前说为师坏话,打为师的小报告,以至于为师不得不愤而离去。也正是因此,为师潜心苦修而后自立门户,才有如今这番家业啊。”
许恕之茫然四顾,入眼不过是连四面围墙都透着股寒酸气的老旧道观,实在对这份“家业”难以生出何种感叹。
下一秒,陆掌门已经满嘴油腻地啃起了鸡大腿,半眯着眼喝了口酒,招呼道:“晚上这菜还算合胃口,你也忙活一天了,来吃点。”
出乎意料,平时还算守着最后一丝掌门风范的陆青云今日不再计较什么食不言寝不语,还豪气地给自己膝下这个首席大弟子倒上了一碗酒。
随后一句话,更是让许恕之呛得一口酒差点喷出来。
“徒儿,为师今晚正式传你本门至高武学,顺带任命你为流云派第二代掌门。”
吐出一块鸡骨头的陆青云看了眼愣住的徒弟,怒其不争道:“我堂堂陆青云的首席大弟子,连这种小小恩惠加身都不能坦然受之,如何能成大器!”
平常其实挺会顶嘴的许恕之没有答话,只是默不作声低下头,不敢面对师父的目光,生怕某些想法被这个太过了解自己的师父给看出来。
陆青云叹了口气,一改以往不羁形象,破天荒和颜悦色道:“为师毕竟老了,此处青山绿水共为邻,在这里度过余生倒是没什么。只是要想我们流云派传承不断,还得苦了你多费心,掌门之位传给你,也是让你肩头有个担子,别不当回事。”
放下心来的许恕之松了口气,可随后又忧心忡忡起来了。
江湖传闻中,那些门派掌门都是武功高强、飞天遁地的高人,他心里有数,自家师父本就已经掉价的很,他又没学到什么本事,说出去不是要被人笑话死?
一顿晚饭,陆青云吃的酒足饭饱,许恕之反而心不在焉。
大堂内,三清像前的香炉内升起青烟,油灯蜡烛的火光映在许恕之脸上,更显得本就紧张的他面色通红。
稍稍洗漱一番后略显精神的陆青云清了清嗓子,迈着莲花步走到徒弟身边,先是对着三清像弯腰一拜,接着便掏出那本许恕之分外眼熟的泛黄册子,侃侃而谈了一席长篇大论,听得许恕之头昏脑涨。
猜出师父话中之意的许恕之一脸不情愿,以为师父要将那本他早就能倒背如流的“引气诀”作为传承之物交给他。
谁知陆青云猛然转过身,露出前所未有的慎重表情,俯视跪在地上的关门弟子,将那本他一直贴身存放、视作宝贝的秘籍,就这么丢进了铜盆内。
看着渐渐被火苗吞噬的册子,许恕之瞥了眼此时格外陌生的师父,内心忐忑。
陆青云深吸了口气,突然伸出右手,掌心向内屈指虚握,沉声喝道:“流云派第二代掌门许恕之,接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