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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春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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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暮色降临时,茅山顶上不知何时盘踞了大片乌云。

  许恕之总算恢复了点力气,扶着陆青云回到堂前走廊,师父那瘦到硌人的肩膀,入手的分量轻飘飘仿佛没个着落。

  将师父搀到椅子上后,许恕之紧咬着嘴唇坐在一旁,低头望着自己脚尖,默然不语。

  陆青云转头看了眼这个默不作声的徒儿,虽然看不清表情,但许恕之对他而言可算作半个儿子,知子莫若父了。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自己眼下已是吹灯拔蜡的惨淡光景,黄泉路就在面前,这孩子跟自己十几年朝夕相处,一时半会儿肯定接受不了。但陆青云也不会劝慰什么,生老病死人之常情,他早已看开。

  涌起困意的陆青云慢慢闭上眼,脸色倒是看不出多少疲倦,反而心情不错地开始唠起了家常。

  回忆着十几年前,是如何从一群痞子手下把许恕之救下,再把他带回山上收为弟子。

  有一次天黑,陆青云找到进山迷路了的许恕之时,他是怎样的小叫花子模样,躲在岩洞内哭得稀里哗啦。

  后来再长大些,下山挑水时,不小心被瀑布冲倒,摔坏了一只水桶,又难过又赌气的许恕之一整天都没肯吃饭。几个师兄们没法子,最后还是陆青云好言相劝,半哄半骗地把小许恕之带上了饭桌。

  上山时就已经不小的许恕之当然记得很清楚,只是到如今师父提起,才发觉原来一转眼已是十几年过去了。印象中,好像才过去没多久的事。

  那会儿的师父虽然懒散邋遢,可好歹也会在茅山到处走走,巡视一下他的“领地”,偶尔还会耍几手不知名的剑法,让师兄们都看直了眼。

  那时候才三十多岁的师父,一转眼怎么就老成这样了呢。

  风声渐息,茅山迎来了开春后的第一场雨,陆青云是真的很疲倦了,只轻声呢喃一句:“我睡会儿。”

  许恕之在廊下看着檐头一滴一滴坠下的雨珠,耳中水滴敲打瓦片的嘀嗒声格外清晰,静谧的夜晚,一切感官都被无声放大。可他唯独听不到师父的呼吸声。

  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这种不容拒绝的切肤之痛,许恕之觉得胸口好像被一团棉絮堵住了,一口气上不去下不来,恨不得声嘶力竭地大哭一场。

  走到院中,许恕之恭恭敬敬朝师父跪下磕头,起身后,深吸一口气,开始打那套早就烂熟于心的拳桩。

  这是师父唯一交给他的本事,也是师父留下的唯一传承。

  细雨淅淅沥沥地下着,不急不缓,也没有停歇的迹象。

  许恕之还记得昨天师父说会下雨,不曾想真被师父蒙中了,可惜师父他不能亲眼看到。否则的话,又能得意洋洋地吹牛好几天了。

  血迹混着雨水淌下,模样不能更惨的许恕之收势站定,用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唤道:“师父。”

  ……

  后劲十足的一场雨,已经下了整整三天,还不见有消停的趋势。

  恰逢清明,茅山附近也多出了不少戴孝上坟的百姓,多是举家出行浩浩荡荡。相比之下,孤零零背着包裹站在山脚的许恕之就显得格外孤单了。

  将师父入殓下葬后,许恕之在师父的书房内找到了一封信,墨迹新鲜,想来是师父已经料到撑不过多久,便留下了最后一番话给他。

  有了遗命在身的许恕之只好收拾好行囊,祭拜过后,锁上道观院门,离开了这个他度过十余年的地方。

  江南自古富庶,商贸来往频繁,以水路发达著称。

  许恕之此行目的地远在天庚王朝的南疆边境与西域接壤处,近两千里的路程,不知要何时才能抵达。最快的法子便是走水路船运,几天便能到徽州,而后转长江直通剑南道,所以直接前往温州渡口是首选。

  好在也不是紧急之事,再加上山中路多崎岖泥泞,许恕之便没有急着赶路。

  沿途碰到的行人颇多,皆带着斗笠蓑衣埋头前行,气氛冷清。

  唯独碰到一位女子最为显眼,白衣白鞋,随意束起的青丝铺在背后,走得尤其闲庭信步。最让许恕之在意的是,女子衣衫极为干净,在这阴雨笼罩的茅山,也太不合情理了些。

  没有细想的许恕之打量了她一眼便错身而过,女子却是顿了顿脚步,回过头盯着他的背影,眼神玩味。

  还没走出茅山地界,许恕之就已经被迫开始了走江湖的日子。

  不远处,两位便装佩剑男子站在前方堵住了去路,稍长一人约三十岁,气度翩翩自有一股大家风范,笑着问道:“这位兄台,在下毗陵姚桐,冒昧问一句,你手中可是古剑‘诛刃’?”

  许恕之如实道:“不知道名字,是师门传下来的剑。”孤家寡人一个的许恕之也没那脸皮说是掌门传承的佩剑。

  另一人看了眼说话的年长男子,脸色有些古怪。

  姚桐向前几步,仔细端详了片刻后点头道:“确实是陆青云的配剑‘诛刃’不假,敢问兄台,可否割爱将此剑卖给在下?你只管开口,价钱不是问题。”

  许恕之皱了皱眉头,生硬道:“不卖。”

  一直不曾开口的另一男子扯了扯嘴角,一开口,心思便显露无疑:“少主,何须跟这山野村夫废话,属下这就将剑拿来。”

  不知道世间十大名剑之一的“诛刃”,更不知道在江南赫赫有名的毗陵姚家堡,他想不出这个穿着朴素的年轻人还有什么值得他忌惮的,在此人手中,只会埋没了这把剑才对。

  并没有出声的姚桐算是默许了手下稍显莽撞的举措,比起一个显而易见无足轻重的小人物,“诛刃”的价值已经远远超过了他所担的风险,值得一试。

  关键还是时间紧迫由不得他迟疑,随着前几日悬剑阁掌门人现身江南的消息传出,越来越多的江湖人已经嗅到了味道。

  二十年前横空出世的那个男人,自那场轰动武林的“追杀令”一事之后,一直杳无音讯。

  可天底下从来没有不透风的墙,加上那么多成名高手接连败退,陆青云的功法秘密也浮出水面。如今悬剑阁的一系列动作,放在有心人眼中,自然值得一探究竟。

  姚家堡属于在温州规模可进前五的强大势力,说是武道世家应该更贴切,由于土生土长在温州,世代相传数百年,早就根深蒂固耳目遍地。对于温州的掌控,比起规模更大的帮派有过之而无不及,所以关于陆青云的消息打探,姚家堡率先证实。

  江湖人所求,陆青云的功法之谜当然是最要紧一事,可位列十大名剑的“诛刃”,同样是无数人趋之若鹜的对象。

  世间名剑众多,能跻身前十的“诛刃”并不以锋芒剑气见长,只因悬剑阁独有锻造之法,才让这柄最早面世的古剑名声在外。

  修剑之士内力主杀伐攻歼,比之常人要刚猛许多,普通兵器甚至承受不住玄珠境高人的两次全力出手。带有悬剑阁烙印的剑,皆以强韧难摧著称,故而素来最受剑客青睐。

  以姚桐姚家堡少主的身份,眼界自然不凡,手中那柄万金购得的青冥剑已属上品,可显然不如当年的剑子配剑“诛刃”更合他心意。

  他姚桐虽然并非资质超绝之人,但自小有着家世资源来弥补不足,是以在两年前就顺利结丹,真正步入高手行列。

  放眼江南道十余州府,温养境已是明面上最顶层的高手,比如少数大门派的支柱领袖,他父亲姚敬年便是其中响当当的人物之一。

  天下武人都心知肚明,武道前三境,苦修不辍自会有希望练成;中三境则要有好的天赋与资源,非勤奋能达到;后三境则更讲究机缘悟性,能够踏足者万里挑一。

  当年陆青云以三十岁年纪便成就脱胎境,被视作天资之高冠绝古今的天才,并非世人大惊小怪,实在是其太过妖孽。

  随着结丹大成与意外得手一枚有洗筋易髓功效的丹药,姚桐很有希望在四十岁之前成就第五境。

  那也就意味着,超然于世的后三境,对他而言,也并非遥不可及。

  任何在四十岁之前就能顺利结丹之人,资质都居于上游,未来成就不可轻易下定论。须知那位蝉联三年的武道第一人,昔日可是在炼己境逗留了足足十年之久。

  陆青云这种万中无一的武道天才毕竟是少数,再者说,当年风头无两的陆青云如今又如何?还不是销声匿迹躲在深山?

  姚桐料想陆青云昔日重伤败走,伤及根本是肯定的,说不定只是苟延残喘,如今所剩威胁已经不足为虑。若是由他出手将其斩于剑下,声望地位只会更上一层楼,对他将来接手家业和收服手下,都是不小的助力。

  眼下更是打瞌睡就有人送枕头,也不知那年轻人如何得来的陆青云配剑“诛刃”,正好为他做嫁衣。

  在茅山安稳生活十余年,并不意味着许恕之就不谙世事了,从小颠沛流离所养成的警惕和戒心仿佛已成本能,在他下山遇到第一个人起便被再度唤醒。

  所以当姚桐身旁的护卫刚有出手的动作,许恕之就好像提前预知似得,同一时间大步后撤,退的义无反顾。

  许恕之聪明就聪明在会审时度势,否则也不会小小年纪就能在鱼龙混杂的市井巷弄安稳活下来。

  这两人看装束便知出身不俗,何况听那下属之人的口气,这个姚桐身份可是不低,这种人没点手段底牌怎会轻易出行?

  姚桐不愧为姚家堡堡主独子,心思之缜密,简直可怕。手下踏出的第二步尚未越过他的身形,几乎是同一时间便悍然出手。

  先前借口观剑而刻意接近的几步,到他此番骤然出手,可以说是占尽了先手,只等一锤定音。

  虽然姚桐为求隐蔽而蓄力不足,可到底是实打实的结丹境武夫,掌中暗含内劲足可碎碑断石。

  转瞬就到眼前的一掌避无可避,许恕之只好硬着头皮出手。对接一招后,只觉得自己好比被一头蛮牛冲撞碾压,双脚陷入泥地,往后足足滑行了有三丈之远才止住身形。

  一招而已,许恕之已经面色惨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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